是的,窘境。
她萬萬也沒有想到,此番入銅雀台來,竟驚悉這些秘聞。
曹丕所做的一切,皆是出自他的設計。為了達成他的目的,甚至連他自己的性命,他也絕不吝惜。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不珍惜,那麼在他的心中,還會珍惜誰呢?還有甄洛……
雖然曹操縱然明察秋毫,卻也不會放太多心思在甄洛身上。他以已度人,認為甄洛一個在室之婦,既做不得曹丕的正妻,又非曹丕第一個女人,不過就是與尋常美姬差不多的女子罷了,縱然曹丕會為之動心傷情,但想必經曆美人一多,便不會在意。故此曹操當然也不會知道,真正的甄洛早就死於那一年的柳城。落入洛水之中的,是甄洛的一捧骨灰。可是,如何解釋建安十七年,織成第一次穿越過來,落入洛水之中時,曹氏兄弟與對袁氏女眷的那場圍殺,還有水底的陸焉?
又或者……
甄洛之死,是陸焉告知曹丕的。但是陸焉應該是為了隱瞞貫衛的存在,編造出甄洛投身洛水的“死因”。畢竟那時曹丕隨曹操出征在外,並沒有多少精力安排人在柳城至鄴都的路上一路查找甄洛的下落,但陸焉卻是留在鄴都的,自然對這一切比曹丕更有優勢。
陸焉做這一切,包括最初他暗中相助甄洛,恐怕都是為了陽平治都功印。也許他的義父陸令君早就告知了他的身世,他深知其父母的不幸都與曹操有關,又怎肯再為其效力,早就起了離去之意。否則當時他在陽平治都功印未在手中的情況下,仍然敢率眾前往陽平,並且能從積勢已久的張修手中,成功奪取天師之位,可見他的實力驚人,恐怕絕非短期所能經營出來的成果。
對他而言,脫離鄴都,回歸天師道是早晚的事情,他唯一顧忌的,不過是他的養父陸或一人而已。
一旦陸或病逝,或者說是被曹操逼得氣病而死時,他便一去不回頭。
陸焉在當初洛水之畔與她初見時所說的一番話,不由得又響起在耳邊:
“當時袁氏兵敗,阿洛被大公子所得,但一心想回到袁府,大公子也不願為難她,便從了她的心意放回。沒想到歸袁府後,引起袁熙妻妾不滿,籍外人之口對她詆毀,袁熙母親劉太夫人更是多加淩虐,袁熙也置之不理。她原本是個柔弱的人,又有水晶般的肝腸,受氣鬱結在心中生了重病,於建安十一年時,獨自一人千裏迢迢奔赴鄴城,但途經洛水時,忽然覺得進退兩難,竟在此投水自盡。大公子數次派人秘密打撈都不見屍骨……想必現在早登仙界了。
大公子聞訊大怒,扼腕傷懷,並且發誓要為她報仇。但當初明公雖然誅了袁紹父子,卻放過袁氏女人的性命,她們一向躲在幽州,但袁熙死後,最近幾年因為無路可走,不得不流落到洛川一帶。昨日大公子得人告密知道了這件事,親自帶人前來將她們誅滅,報了阿洛之仇。剛才你在洛水邊看到的,也就是了……”
織成忽然一個激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心中有個聲音在叫道:
“不對!不對!”
曹操分明說過,曹丕從柳城回來,就去洛水中打撈起了一具六趾女屍!而那個時候,陸焉也沒有得到陽平治都功印。
難道說,曹操所知的那具於建安十二年所打撈出水的女屍,並不是甄洛,或許才是真正的甄族旁支中,一個默默無聞的女郎?
曹丕打撈上來之後,因他與甄洛朝夕相處,又有肌膚之親,自然是能從一些細微之處,如骨骼粗細大小之類,瞧出那被水泡到高度腐敗的六趾屍體,並不是真正的甄洛。但他為人謹慎,心知此事已驚動了曹操,若是再大張旗鼓,惹得曹操不悅,更是不好,所以默認了這具女屍正是甄洛,且將其厚葬。
然而,在他的心裏,卻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尋找甄洛。
所以在隔了五年之後,建安十七年,他終於與陸焉聯手。
想必,曹丕在作了這樣的決定時,也想到了陸焉的身世。天師的後人,即使是被寄養陸氏,自然也是知曉唯有天師才有的秘術。
天師道的曆代天師,本身據說就有著溝通上天的能力。那麼曹丕是否也是在企盼著,能溝通上天的天師後人陸焉,也一定能有著溝通幽冥的本事,而找到真正的甄洛呢?
而作為交換,曹丕聯合了最受曹操寵愛的曹植,處心積慮地幫助陸焉得到了陽平治都功印。
陸焉當時下水也並不是為了除蛟,雖然他知道甄洛早就化為飛灰,卻但骨灰不可能燒得那樣徹底,或許也是想找到她的一些遺存的骸物,卻不幸遇到了惡蛟。而在他下水之時,曹丕則同時去射殺袁氏女眷,作為告慰甄洛陰靈的祭品。這一切的進行,都隻是隱瞞了爽朗直樸的曹植一人。
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曹丕將甄洛六趾的秘密告訴了陸焉,希望陸焉幫他找到甄洛的屍身。不過這一點對織成來說並不重要,因為陸焉是這個世上,唯一可以肯定她並非甄氏女郎的人。
可是,天下世族如此之多,全族覆滅的也不在少數,在明知甄氏女皆有六趾的情況下,陸焉卻為什麼硬是塞給她一個甄氏女的身份?
難道他早就預料到,曹丕會再次愛上與甄洛同族的女郎?
陸焉對曹氏的感情是複雜的,一方麵與他們交好,又感謝曹操的拔擢,另一方麵他所有的親人,他的父母、義父之不幸皆是拜曹操所賜。
他不可能與曹氏一派和氣。可是他對於自己與曹丕的交好,一直是默不作聲的。
有時候,有時候……她甚至能感受他對她,有著一種遊離的情愫,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表現過,甚至是安之若素的,看著她投入了曹丕的懷抱。
他又是什麼居心?
織成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一直覺得,無論是陸焉還是曹丕,他們對她都是溫情而真摯。但似乎隻到此時,她才意識到,他們和劉備一樣,都是工於心機,計謀深沉。隻是因為在她的心裏,他們都是很親近的人,所以她本能地忽略掉他們那些令人疑竇之處……她自負聰明,其實還不是一個自欺欺人之輩!
雖然不停地告訴自己,自己隻是一個過客。
可是隻到現在她才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思: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不願意,自己在他的生命之中,竟隻是一個過客!
曹丕即使是在車中,也未曾放開她的手。然而無論他的手掌是多麼溫暖,似乎都無法改變她的冰冷。他在幽暗之中,依稀可辨她的輪廓,鬢髻高挽,髾發低垂,她的模樣無可挑剔,然而端靜幽冷,仿佛不再是平時那個他所熟悉的女郎,而是變成一陣夜風,一抹冷霜,隨時便會消失在這虛空之中一般……
他忽然有些恐慌起來,試探地叫道:“阿宓?”
手腕用力,將她往自己這邊輕輕一拉。
自那日溫泉之歡後,織成因為擔心他的身體未曾完全恢複,且也覺得一些沒來由的羞怯,一直與他各居一室。而他因為心中暗暗覺得當初她入府乃是非常之時,於禮儀之上頗有虧欠,明明身為正妻,卻連夫妻合巹的儀式都未曾有。後又連逢事變,竟連他想補償她些什麼,都無暇去做。因此也並不勉強。隻是雖然如此,二人正是情深意濃之時,即使隻是對坐飲酒,又或是攜手並行,都覺心中甜蜜無限。從未有此時這般心中惶急,竟是連拉她入懷這樣一個做慣了的小小動作,也覺得仿佛是莫大的冒險一般——幸好她的身子隻是本能的一僵,隨即便柔順地依偎過來,才令他暗暗舒了口氣,低聲叫道:“阿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