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轉身便走,幾名隨侍女官也深深看了那馬上騎士一眼,隨之離開。
她出現得突然,走得也毫不拖泥帶水。趙方眼瞅著她離開,背後卻忽然轟隆一聲巨響,驚得眾人回頭去看,卻是春陽殿的殿門被燒得透了,一扇空蕩蕩的門架子,猛地倒了下來,很快又被新的火焰吞齧。
華翠館中暖意盎然,連著坐席都在微微發熱。四周點有燭台,這倒是新來的女主人素來的習慣——她好象對光線特別不滿意,即使是在夜晚,也喜歡纖毫畢現,光明燦爛。
他在堂下等了半晌,雖無茶水點心奉上,倒也不覺得寒冷。隻是心中百感交集,怔怔的竟也忘了冷暖。堂下寂清,並無一人侍奉。隻到堂上鞋履聲響,他抬起頭來,才見織成已穿了一身簡單的絳色綿袍,輕快地走入室中。
燈火明亮,照著她的發髻麵色,皆有微微潤光,這是梳洗過了。
一雙星眸炯然有神,看著他的樣子,竟是連疑問都沒有半分。
她這是在等他自己說出來。
他恍然想道,若是不說,恐怕眼前這女子,從前與自己,便是動若參商了。
“你是誰也不信了,對不對?”他澀聲道:“甚至對於我,你也是一樣疑心。所以這一次,你根本沒有告訴那些遊俠兒,便是齊方齊雲,你也把他們打發得遠遠的……”
長長的眼睫,如女子般濃密娟秀,投射下來的密密匝匝的陰影,卻顯得那雙眼瞳更是幽深:
“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又是從何時,開始有了自己的勢力?”
從這個女子率著眾女,從草木深處、小徑之上,神秘而又意外地現身之時起,他就明白過來:那場大火,根本無法傷她分毫。
經驗豐富之人,從火勢、四周地形、物件殘骸上,都可以很清晰地發現,這是一場有意縱火之舉。因為尋常打翻了燈燭,又或是廚下爐火失事,都不可能有這樣大的火勢,也不可能燒得這樣徹徹底底。
是澆了石漆之類的東西,才能讓春陽殿成為現在的斷壁殘垣。
“隻是,對春陽殿十分了解之人,才能知道如何將石漆澆得如此嚴密,一旦火起,那殿中之人,無論是從哪裏都逃不出來。”
這也正是他聞訊趕來時,根本就不問上一句,便直接往殿中衝去的原因。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這才是他要問的話。
她怎麼能輕易逃出來?首先一定是洞察先機。洞察先機這四個字,說來容易,做來實難。她剛入鄴都,片刻未曾喘息,便送入世子府。便是有他給的人,也不能這樣輕易地知道世子府的格局布置。可是看她入府,樣樣樁樁,皆是成竹在胸。甚至是這場大火,都能奇跡般地逃走。
“你怎麼在這裏?”
她一字不答,反問道:“堂堂遊俠首領,怎的卻屈尊在魏王世子府中,當一個小小的衛率?”
最後一句話,她聲音低沉,眼中閃起火焰。
楊阿若!
與楊阿若葭萌一別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即使是去問他留給她的那些人,也都是語焉不詳。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受命不能告訴她,她都按下了疑問。
但是心中,卻也有些不敢去詢問關於他的消息。那一日,他的話語之中,未嚐沒有異樣的情意,可是她終究是不能放下一切,與他共同離開。
潛意識中,總是願意相信,他已隱跡山林,攜帶著新遇見的心儀美人,嘯遨煙雲之際。
隻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個火光衝天的夜晚,她竟然再次見到了他!
而他的身份,竟然是魏王世子府的衛率!
那位當初她不惜向曹操提出條件,要求必要更換的衛率!
楊阿若在世子府出現時未帶麵具,這樣出眾的俊美,未見得有多少人見過。甚至是曹操本人,也未必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是曹操應該也對他的來曆十分生疑,否則當初又怎麼會那樣爽快地答應她的要求?
堂堂魏王,想要查找一個人的底細卻發現語焉不詳,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讓他去做衛率,那麼想來也該猜到,正是曹丕出手相助。
曹丕為什麼要留下他?
他又為什麼要投效曹丕?
室內仍是溫暖如春,兩人之間,卻因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宛若嚴冬封凍。
如果隻是普通的交情,或許不會是這樣別扭的情景罷。可是,就因為曾有過肝膽相照、患難與共的過去,此時便是多橫亙一根樹枝,都覺得是一片密密的參天森林。
“我不該問你的。”
織成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坐下罷。”
楊阿若也不推辭,便在下首席間坐下。織成從悄然前來的董媛手中,接過一柄巴掌大小的蓮花銅壺:“你有你的選擇,而且,一直以來,是你對我有恩。”
壺中滾燙的沸水,澆在案幾之上,那套小巧別致的蓮花杯中。青茶被燙後的清新之氣,在水霧中冉冉升起。鼻端之處,便有了山野般的靈意。
從前就一直想過,如果有朝一日與他相見,定要用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法子,為他好好燙一盞茶。
那套小巧別致的蓮花杯壺,便是因此而製。
隻有出自淤泥而高潔不改的蓮花,清逸空靈的茶色,才能與他這樣的人相為匹配。
然而,即使在她心中始終認為他是她的好友,甚至有些微的知已之感,但是她也不能不為自己打算。比如,不想再過多地麻煩他。
當初若沒有他的支持,在洛陽時她如何立足?在葭萌時又如何自保?
和他一樣對待自己的還有陸焉……甚至她的侍衛之中,也有曹丕留下來的人……
也正因為此,她在感激的同時,未嚐也沒有過羞慚和不安。從小到大,她靠的都是自己的力量。這個時空雖是亂世,她一介草根若無他們相助,恐怕也不會走到今天眾所矚目之地,更不會爭取到自己短暫的愛情。
可是她還是會羞慚,會不安。那些羞慚,來自一個新時空女性的習慣性自立,那些不安,來自於她曾經不得已而為之的借力。所以,在崔林來投之後,她派他潛行於襄陽、江浙之間,便是為她物色新的可用之人。
這是她為何會敢來鄴都,並胸有成竹的原因。
至於她為何能從春陽殿中逃出來……
“是世子。”
他忽然道:“離開葭萌之後,有一日,在我洛陽的邸舍,世子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