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婆子沒有生氣,道:“但人生在世,終有被束縛之物。先師貴為公主,卻也撇不下家國之思、兄妹之情。”
董真默然不語,她聽左慈談過許多萬年公主軼事,當然知道這位公主以金枝玉葉之身,輾轉宮廷與江湖,顛沛流離,連親生兒子都不得不寄養陸府,為的便是要相助其兄長靈帝,重振漢室聲威。
孫婆子繼續道:“便如我老婆子,雖是個粗俗之人,卻也忘不掉先師的教誨之恩。而你肯在這青石前叩首,難道不是因為感念我也曾對你有傳授武功之恩麼?人雖都想為所欲為,但心底當有一條底線。這底線乃是家國大義、孝悌節信。若人無此底線,隻想著凡事都要為所欲為,與妖魔禽獸何異?”
董真再次默然。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孫婆子說的是對的。
人,終究是在社會之中,也終究不是無知無覺的木石。
如果連最基本的底線都沒有……這樣的人,也的確會令人感到害怕吧。
可是無澗教的那些所作所為……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孫婆子道:“先師創立無澗教,的確是收養民間流離失所的幼女,善加教養,又令潛入各巨戶富室、世家大族,雖是為了羅集消息,但何嚐不是為她們尋個出路?”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她露出苦笑,道:“昔日織成在織室之中,曾對我言及平生之誌,這兩句詩,從此後我便時刻放在心中,從無時刻或忘。我知道織成心地光風霽月,不屑無澗教此種作為。但天下女子,未必人人皆有織成之誌,更不會人人皆具織成之能!”
當初織室之中,董真確實曾對孫婆子說過,要讓天下女子都做個有尊嚴的人。還引用了秋瑾的這兩句名詩,得到了孫婆子的讚賞,從而收下她這個徒弟。
但是孫婆子說得也對,這個時空的女子地位之低下,確不是一人二人能在短時間內可以扭轉。董真初入織室時頗有壯誌,後來才知道步步維艱。就連她自己,失去了陸焉和曹氏的庇佑之後,也不得不以董真之名、男子之貌而行走江湖之中。而即使是貴如崔妙慧,在家族棄之後,也落到那樣困窘的地步。反倒是辛苑這樣有武技傍身,又有些行走江湖經驗的更易生存,但這樣的江湖女子,想要成家立業也很不容易。即使是辛苑才貌俱佳,與馬超又是青梅竹馬,馬超一再利用她,卻始終不曾有婚約之盟。
更何況無澗教搜羅到的那些女子本就出身卑微,若是當初萬年公主不派人將她們買下,恐怕早就難以保住性命。在世人看來,甚至在萬年公主看來,雖然利用她們搜集情報,以利於萬年公主回護漢室,但對她們來說,至少能吃飽穿暖,有落腳之處,不能不說是對她們確有恩德。
所以此時,董真覺得自己似乎也無法反駁孫婆子。
歎了口氣,從長草之中抬起頭來,問道:“師傅對我,究竟有何吩咐?”
孫婆子的臉龐瘦得嚇人,兩頰深深陷了下去,但此時一雙眼睛竟是異常的明亮。她一霎不霎地望著董真,道:“你要答應我,不得將那寶藏,落入外人手中。”頓了頓,道:“即使你自己享用亦可,但絕不可落入外人手中。”
這是第二個人這樣要自己發誓。
巧的是,和左慈當初要自己發誓的內容,幾乎是同出一轍。隻是左慈更加強調的是不能落入曹氏手中,那是因為對於曹操曾負萬年公主劉宜的往事耿耿於懷。
但是無論是孫婆子,還是左慈,居然都不介意寶藏落在自己手裏。
董真不由得苦笑道:“師傅你知道的,我不齒無澗教行事,且當初公主所收養的孤女們皆都長大,又如您所言,早有歸宿。這些錢更不會用於無澗教中。既然寶藏已經於無澗教無用,那麼落入我手中,還是外人手中,又有什麼區別?”
孫婆子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道:“從前我告訴你的身世,半真半假,不盡不實。事到如今,不如我便都告訴你罷。”
她的眼神投往遠方,那裏山崖在月光之下,是沉沉的灰色,卻仿佛要融入夜空中去,相融之界,卻有著一種虛無之感。
“我出身的確貧寒,家人皆在疫病中過世。那時先師與嗣君分開,又送走了嗣君小公子,隻身一人,從道邊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我便一直相隨左右。先師雖貴為公主,卻幼年便師從名俠,於武技一道頗有天份。我隨侍在她身邊,她自然是想我學些武技傍身。但我身骨已硬,且是成人,若練其他武技,必無進展。幸而她從天師道中,曾偷閱過無上秘典,學到一種修習真氣的法子。縱然是成年人來修練,假以時日,也一樣頗有成果。後來我教你的天一神功,便是這來自天師教的秘密法門。”
雖然早就察覺到自己的功法與陸焉頗為相似,但實在沒有想到,竟然當真是由這位曾經的嗣君夫人,自天師道中偷窺而來!
董真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想到陸焉素來謹細,說不定早就猜到了這一關竅,倒是自己他日相見,卻是要羞愧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