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璋派了他來葭萌,說起來是給他機會表現“昔日將軍名動隴西,惜乎時運不濟,如今恐天下良將之中再無將軍之名,將軍不如趁此之機,一舉擒下劉備,亦成就投我益州以來第一份偌大功業!”
實際上他處境如何,自己十分清楚。
若是敗了,他就是替死鬼。若是勝了,功勞就是劉璜的。
那一夜,他沐血奮戰,夜襲劉備藏身的離雲別館;劉璜卻高踞城中縣衙,美人佳肴、歌舞升平。
可是他沒有辦法,也無法怨命。
父親受曹操之迫,不得不攜家小往鄴城為質。臨行前交待自己,萬不可忘了馬氏的榮光。隴西馬氏,那是真正馳騁於萬裏疆原的駿馬,豈能困囿於曹氏小小的廄槽之中!
父親還悄然附於他耳邊,輕聲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若有起複之機,勿要多憂!”
他當時心中驚遽,但當著曹操派來的使者之麵,卻不敢流露出絲毫異色。
所以後來韓遂與他聯手反曹,他沒有絲毫猶豫。
即使知道會害了父親等一幹親人,但父親當初分明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隻是他沒有想到,曹操會那樣殘忍地誅殺馬氏在鄴城的全族。
此後……此後……兵敗之後,便如風中飄篷,全無依附。以他的聲名,無人不想得到這員大將,但也是他的聲名,根本無人敢用他。便是向來有著寬大容人名聲的劉璋,也防著他,怕著他。一步步的,任由著人來踐踏他,也試探他的底線。
為了報仇,為了容身,他一步步地忍了。
看著辛苑一步步的,走到了快要萬劫不複的境地。
幸好有了董真。
他想到那一日,聽到襄城縣主身死,辛苑被救走的消息時,他是怎樣的輕籲一口氣,又是怎樣辛苦地在劉璜麵前,飾出漠然的神色來。
甚至不得不繼續充當馬前卒,被羞辱,被利用,被再次踐踏,被天下人嗤之以鼻,被最愛之人恨入骨髓……
他總是用父親的那句“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來安慰自己,可是……可是他分明還是殘存著“婦人之仁”啊……
此時他漠然地坐在黑暗之中,但覺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黑暗,猶如一隻咻咻巨獸,噴出冰冷的鼻息,一步步將自己吞齧、撕碎……
“啊!”
他忽然迸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震得整個地牢微微搖晃,有泥土簌簌掉落下來。
他一躍而起,雙掌瘋狂往前撲去!隻覺這似乎無邊無際的黑暗卻是最堅不可摧的壁壘,幾乎要以萬鈞之勢往自己傾壓下來,瞬間粉身碎骨,再無起複之機……
手掌一涼,卻是已按上了地牢的牆壁。
是青石,粗礪而堅硬的青石牆麵。
他顧不得許多,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叫聲,如野獸般,一雙肉掌、十根手指便是最原始又凶狠的武器,往那牆壁狂亂地撓抓過去!
這石壁就是他最堅固的敵人,是那些所有迫害過、鄙夷過、欺辱過他的人!他想要破碎這一切,想要撕開眼前無邊地際的漆黑世界,想要逃出去,想要溫暖,想要……光明……
他在自己的嘶吼中,六識早已模糊,也聽不見外麵的異樣聲響,更不知那小洞中探出一個頭來,往裏麵張望了一望。
“孟起!”
是個女子聲音,那樣熟悉。
是幻覺,一定是幻覺,馬超將這小小的幻覺拋諸腦後,怒火席卷了他所有的神智。
一團淡淡香氛,在地牢中悄然逸開。
馬超身形晃了晃,撲通倒地,激起一片小小塵灰。
軋軋軋,頭頂一方巨大石板緩緩移開,一個輕盈的身影帶著根繩索跳下來,麻利地將馬超負於背上,又緣著繩索,費力地爬了出去。
出岫堂的深夜頗為迷人。
白日裏如銀練般的瀑布,此時都陷於一片黑暗之中,但水聲清氣,卻迎麵撲來。對麵的山崖巒岩,俱如山水畫中的墨染一般,有著起伏秀美的輪廊,在黛青的夜空下,有一種幽美清遠的氣息。
天氣已漸漸不怎麼冷了,即使是山風掠過碧潭,飄入出岫堂中,也隻覺清涼沁膚,而少有寒意。
董真令人卷起紗簾,卻又留下最內一層細密的素紗,如此有微微風意入室,卻不會動搖燭火。
崔林送走糜芳,經過出岫堂時,便是見到這年輕的主君正高踞堂上,在微微夜風之中,讀著手中書卷。
有侍婢守在門前,見他前來,欲上前見禮,卻被他伸手止住,不令其發出聲音。
因為董真讀得很認真。
燭火搖動,散發出一層淡淡光華,披拂在她錦袍之上,粼粼生出晶然輕輝。
最近她越發愛穿淺色的衣袍,分明這世間是深為貴色,淺為賤色。所以男子都好著絳、紺、玄黑等色。她卻與崔林一般,隻愛穿些淡青、淺藍甚至雪白之色。
崔林穿這等淺色,顯得清俊飄逸,在董真卻有一種凜然之氣,仿佛萬裏冰河般,遠遠便能令人覺出寒意。
或許是辛苑此舉,終於令得主君全然灰心了罷。
崔林心中想道:此事終究也與自己脫不了幹係,隻是沒想到辛夫人性子那樣驕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