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織錦,較之絲羅,錦匹略微要結實一些。但那樣的絢爛華美,經過洗濯後同樣會有所褪色,著實會叫人惋惜。
劉備出身貧寒,以如今的地位,周旋於各諸侯之間,不得不衣錦佩玉,但心中常常為此感到肉痛。其實說起來,不僅是他感到肉痛。眼下天下之爭,已漸到白熱化階段,金錢成為了最重要的問題。此時各貴人府中的夫人姬妾們,已不可能象後世如石崇那樣的富豪般奢侈,如果一件高價的絲衣隻能穿上一兩次,則長此以往,其貲費也相當驚人。
何況,如果能解決蠶絲脆弱的問題,那麼即使是小富之家的人也一樣能穿得起五色繽紛的絲衣,絲織品的消費群體就會擴大,何愁錦匹之資不滾滾而來?
“曾聽聞誠之有過一番豪言,說是要為天下衣,”劉備果然知道了她的身份,雖在董真意料之中,不過也令得她心中有一絲不易說清的惱怒。
但劉備的態度卻是認真而誠懇的,至少不象當初她在鄴城時,所見過的那些貴人對身為女子的她,所持有的不屑與懷疑:“當初隻道是誠之大言炎炎,如今方知誠之並非妄言,否則小小絲繭之中,又何必費這樣大的力氣。”
展現自己在蠶桑、紡織、錦繡上的特長,是這幾日董真漸漸施行之事。
劉備此人看似仁厚,實則無利不行。利益不足夠大,也不足夠打動他。
但她也無意亮出所有的底牌,話鋒一轉:
“江上春宴之時,使君因太過寵愛軟香,所以就任由她將新得的錦衣穿出來,卻因此留下了破綻,讓我知道使君與鄴城中人有來往。而此錦當初織得不多,我走之後,又逃走了一些要緊的織奴,想來後來織錦之人,並不知道這樣的機巧,而這一批錦,必是來自庫藏。鄴城權貴雖多,但能動用庫藏,送出這些價值不靡的月華暈襇織錦,這人的身份,我也能猜出十之七八。
使君如今雖名揚天下,卻是因為仁厚之名,而非實力雄橫。且雖為相助劉璋前來,但到了葭萌卻駐足不前,任是誰也能看出使君已受到了益州方麵的猜忌。使君並無多少價值!以此人身份,竟甘冒大險,送出這樣的禮物來,若非是因為我,又會因為什麼呢?”
董真直言不諱,點出劉備如今處境,雖然聽起來有些剌耳,但卻正中劉備心懷,唯有苦笑而已。
“更何況此時,我發現我身邊的姬妾之中,也有了那人派出的內奸。”
想到槿妍,便不由得想起初入織造司時,在那昏暗狹小的織室中,槿妍勉為其難,忍著對環境的不適,優雅喝水的樣子。那時的她,是最真實的她吧?有些嬌氣,有些氣惱,卻也赤膽忠心地為陸焉不辭一切。
那些水珠,仿佛還在從她修長的手指之間滴落,點點閃動的光芒,如今想起來時,都仿佛是未盡的淚意。
是否槿妍當初年幼時被送入陸府為婢時,便已經成為了無澗教的臥底?
想必很多年來,槿妍都一直與無澗教並沒有聯係。無澗教也一直沒有動用這枚小小的棋子,加上陸焉對她保護得太好,令她在溫柔富貴之中,漸漸消磨了惕意,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所以她不是一個合格的臥底,她的演技,連眼前的劉備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她露出的最反常的情緒,便是她來到葭萌之後,竟從未打聽過陽平之事,更沒有一次提出過要去尋找陸焉。
不錯,槿妍自從銅雀之亂後,因為生死與共的情誼,的確是與董真相當親近。但她對陸焉的情意,卻更為深厚複雜,董真當初就看得很清楚,那種情意之中,有親密、有信賴、有依靠、甚至有著深深的眷戀和傾慕。
這樣的一個槿妍,來到葭萌之後,不會不想去尋找陸焉。可是她甚至都沒有向董真提起一個字,而又表現得分外的活躍,對董真的很多事務也不吝提出自己的觀點。
對於其他人來看,槿妍既然是陸焉送給了董真,董真又曾是她過去的上司,二人有“故吏之義”,她這樣是忠心耿耿。但董真卻是來自於一個注重人性本真的時空,這也使她從未曾以上位者的目光來審視屬下,更是從來不會將屬下看作是隻有效忠程序的機器人。所以她才會秘密交待崔妙慧,一定要暗中監視槿妍。
崔妙慧雖然十分意外,但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董真的要求。
果然在一個深夜,發現了槿妍與人相會。齊方安排的暗衛,在山穀外襲擊了那人,在他身上搜出槿妍寫下的書信,信中詳細地記錄了穀中的情形及人員狀況,甚至還畫出了離雲別館的地形圖。那人卻是死士,一旦被擒,便咬碎了口中蠟丸,立即中毒身亡。
恰在此時,董真派去監視歧山侯的人卻發現了異常。而張飛的適時離開,令得董真更加嗅出了這局中局的味道。
所以董真才會明知劉備有詐,仍是若無其事前往赴宴。
“我想,使君之意,並不真的在於我董真,而是要誘歧山侯劉璜入局。益州牧一直深忌使君,劉璜等人這趟前來,想來也帶了不少人手,但葭萌城如今實際是在使君治我所謂的女色與才能相誘,將我大大吹捧一番,引得使君動心。他們知道使君顧忌自己名聲,若是要對我下手,必要先調走為人忠直的張飛將軍。那時葭萌城中空虛,劉璜等人隻要令自己的護衛與葭萌當地的郡兵假扮盜賊來攻打使君府第,簡直是如秋風掃落葉之勢,再也容易不過。”
董真緩緩道,不過說到自己的“女色”時,她神色自若,沒有絲毫羞澀或惱怒,仿佛在說的是別人一般,這令劉備十分訝異。
劉備所見女子多矣,世族女子也不在少數,任是怎樣高貴鎮定的女子,在說到女色時多少都會有些不自然,但這董真顯然表現得與男子無異,是真的不在乎。
他不由得想起那次懸崖之上,董真所說過的話來。她說便是她真的失身於自己,也一樣不會在意。
此時再看她時,那英秀而婉麗的遠山眉,似乎也多了幾分凜然之氣。
“可是如果我真的遇害,劉璜分明在江上春宴中已泄露了行跡,翼德他們必會懷疑是劉璋指使,難道劉璋就不怕他們反出葭萌,直擊益州,又或是轉投東吳和魏地,與劉璋為敵?而我若身死,天下人也會對劉璋起了疑心,難道他不怕損了自己名聲,從此無人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