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對飲之後,她倒顯得熟絡了許多。稱起自己“誠之”的小字來也十分自然。
劉備一怔,自辛苑一事後他已對自己後宅進行了梳理,經過那次劉璜派來的人員血洗後,婢仆死傷慘重,有的屍體破壞得很厲害,也分不清有沒有辛苑隨身的兩個婢女。但結合江上春宴董真忽然跳出來一事,他隱約猜到其中有一婢女必是董真所扮。
所以她知道紫蘿堂,自然沒什麼稀奇。
隻是紫蘿堂那樣破敗,那株紫蘿雖有百年,但賣相實在欠佳,真虧她說得好聽,什麼虯媚多姿……
但他的習慣是這種小事情從來不拒絕人,務必要讓對方如沐春風,遂笑道:“誠之既有這樣的雅興,備敢不從之?”
漢末三傑,三國的開國君主,董真如今一一都見過。
當真各有千秋。
曹操是豪邁多譎的矛盾結合體,孫權是貴有威儀的典型高富帥,但都有一種席卷而來的強橫氣勢,一種“我就是這麼帥酷炫拽”的張揚魅力,倒是的確符合時下人對於人傑的想象力。
唯有劉備是個異數。
他似乎對任何人都能低下身段,高門巨族、寒戶婦孺、名人異士,甚至是對自己這個年歲、資曆、聲望、地位都遠遠不如他的董真,都能如此謙恭地說出“備敢不從之”的話語。
更難得的是,他這種話語說來渾然天成,竟如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一般,其演技之高,已經達到了血肉相融的地步,若換個人,還不被感動死?
金馬影帝……戛納影帝……甚至是小金人兒……他都應該能笑納囊中罷?
董真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與劉備已經步入紫蘿堂中。
因為太偏僻破敗,所以當初劉璜所派的兵卒在劉府肆虐之時,這裏幾乎沒受到什麼破壞。其實是也破無可破,堂中空蕩蕩的,昔日鏡屏脂粉之物,已經一件不存。不知是劉備叫人收了,還是毀於賊兵之手。
數日未來,那株紫蘿枝幹上的嫩葉又長大了許多,經陽光一照,透出黃玉般的光澤。
“使君有什麼誌向?”
董真忽然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劉備,問出一句費夷所思的話來。
誌向?
以董真的身份,來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似乎有些失禮。但劉備卻從這個看似孟浪的問題中,看出董真似有深意。
不禁一怔,道:“備願天下安寧,黎民樂業……”
隻說出這八個字,隻見董真眼中浮起一縷諷意,不由得就停住了。
“使君,昔日我曾有一好友,閑談時我向他說起平生之誌,乃是歸隱田園,坐看雲卷雲舒。閑居山野,靜觀花開花落。”
董真淡淡道:“聽起來很美,是不是?”
劉備不由頜首,道:“雲卷雲舒,花開花落,這八字甚美。”
他雖讀過經學,但於詩賦一道並無天份,聽到這樣的清詞麗句,不免有驚豔之感,自然也不吝讚美。
董真卻嗤地一笑,道:“他回答我四個字,想得倒美!”
劉備不由得再次怔住,有些尷尬,卻不知如何搭話。
“他說,隻有閱盡風波,看遍繁華之人,才有資格功成身退,歸隱田園山野,看雲卷雲舒,觀花開花落。你如今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三餐無繼、四時無著,若是灰溜溜地回到田園山野,隻怕連穿衣吃飯都成問題,還有什麼閑心來看雲啊花的?”
董真回想起昔日柯以軒那不屑一顧的神情,以及當時自己碎了一地的少女情懷,本來就不甚柔軟的心,從此之後更加堅硬。
“我那好友說話雖然刻薄,卻是一言中的。所有看似澹泊自在的人生,莫不是有強大的勢力為後盾。就以當下局勢來說,如今天下戰亂烽起,百姓流離失所,但凡有德之人,莫不想廓清宇內,平定四海,劉使君方才之言,本是君子慈懷。”
董真順勢暗暗捧了捧劉備,正色道:“然君子行事,自有方寸。劉使君雖有此誌向,也得先擁有強大實力,方才能讓理想照進現實。誠之不才,卻有賺錢的本事。想必劉使君也心中明白,誠之最擅之事,便是織錦一業。寸帛寸金,有這許多活生生的黃金,又何愁使君誌向不達?”
關於“理想照進現實”這一句有些怪異的語法,又讓劉備怔了怔。
他素來雖無舌桀蓮花之能,但也是能說會道,隻是都掩藏在溫煦的風格之後,不易被人察知罷了。
但此時卻發現自己在這女子麵前,竟是不知說什麼好。
又或者,她本身就有著強大的自信,心中自有萬裏邱壑,如今不過是正在向他展現出來而已。
紫蘿下空無一物,唯有幾方大石,想來是往昔修繕府衙時遺留下來的建材。董真也無意入堂,便隨便找了塊方石坐下,劉備不由得在她身邊坐下。
有機靈的婢仆送上茶水,放在另一方平坦些的石頭上,又悄然退下。
劉備手捧茶盞,聽董真侃侃而談:“不如,首先讓我們坦承相對吧,劉使君。”
“什麼?”
做好準備要聽一套滔滔不絕說辭的劉備,第N次怔住。
“比如,我當初如何發現劉使君對我不懷好意,以及我現在如何發現劉使君與曹氏往來。”
董真還在燦爛地微笑,但那笑容之中,已帶了幾分料峭的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