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沒有……沒有事先察知真相的那種不屑與諷笑。
董真一顆心放下來:劉備還算大丈夫,毫不雞婆,也不八卦,對於她的女子身份,他連對手下第一謀士都沒有說實話。
而且此時劉備還端著盛酒的耳杯,凝固般地停在空中,似乎對她的話語感到吃驚,半晌沒有緩過勁來的樣子。
真是十項全能影帝!
“實不知董君竟與甄少府有如此淵源!”
龐統看向董真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怪不得董君姬妾之中,竟有不少織室高手!”
這句話一出口,董真自然知道劉備……或許是龐統主辦……早就安排有人暗中監視並調查自己這一隊人的底細,而自己那些“姬妾”出自織室,也不算什麼秘密。
“是。”她慨然承認:“當時情勢複雜,甄少府或許自知將遇不幸,不忍手下親近的織工也隨之而歿,故此安排她們逃出。她們又無處可去,但當初或多或少,知道內子與甄少府相交之事,隻好前來投奔於我。董某納她們為姬妾,原非好色之徒,隻是非如此不足以庇護之。”
在這個世道,女子身份,的確是寸步難行。
家族,出嫁前的母族,出嫁後的夫族,才是她與外界溝通聯係的渠道。主流社會不會容許女子躋身其中,與男子對等。一個失去家族襄助的孤身女子,獨立於世間幾乎是不可能之事,縱使當初高貴如萬年公主,在踏入江湖後也不得不嫁與天師張衡。
董真即使來自另一個時空,受過多年的男女平等教育,尚且要扮成男子方能自由行走。那些織室中的女子,既沒有強大的內心,又沒有獨立求生的能力,自然要董真庇護方能生存。
而在這個時空,男子庇護女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娶她。無論是為正妻,還是作為姬妾,在時人看來,都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之事。
所以龐統對此毫無疑心,反而點頭讚道:“那是自然。據聞董君這些姬妾,具容色者雖多,但亦有相貌平庸之人,董君皆一視同仁,並無厚薄之分,方才令得昨晚大役之中,連她們身為女子,都能不顧生死,踴躍參戰。說起來還是要讚一聲董君高義,重情至性,果然大有先賢之風!”
言畢舉起耳杯,竟先一飲而盡,以示尊重。
果然是時代……男女不同麼……
董真心中湧起荒謬之感,無論姬妾們容色如何,若是放在現代社會,這會被人罵作“趁火打劫”“好色之徒”“禽獸不如”吧?
果然是代溝……大大的代溝……
不過姬妾的容色不同,卻一起納之,不分厚薄,的確是大有破綻。以後可得好好注意,當著人還是要分個三六九等才是。幸好監視自己的是劉備和龐統所派之人,若是其他人呢?豈不早就露出馬腳?
她麵不改色,亦一飲而盡,謙道:“不負友人所托,不忘成全之恩,不以容色而定遠近,不以貴賤而決輕重,此乃在下應行之義,何敢當士元兄如此讚譽?”
先是自稱在下,後又親熱地喚對方之字,一步步的,已接近龐統。
龐統雖然多才,但因貌醜,昔年曾多受歧視,心底尚存熱血豪俠之風。
此時見董真不以美醜而待姬妾厚薄不同,全以情義待之,由此及彼,由彼至己,已大有知遇之感。
遂大笑道:“不錯不錯!是士元失言!君既稱士元一聲兄長,為兄便問一聲,不知董君小字,又該如何稱呼?”
古人有姓、氏、名、字、號的分別,秦漢之後,姓氏合一,名多為正式場合所用,出生後一月即有名。但是字卻是成年後方有,多是用於私下裏互相稱呼,表示親近之意。此時董真大膽地稱龐統為士元兄,龐統沒有反對,反而詢問董真的字,可見已明明確確地表示出願與她交好之意。
能得到劉備麾下第一謀士,後世赫赫有名的鳳雛先生的認可,怎不叫董真心中大喜?
當下順著杆子趕緊爬上去,起身一揖,認認真真答道:“蒙士元兄不棄,垂詢於弟,弟豈能不告知?弟有賤字,名為誠之。”
龐統自從第一次見著董真,便覺其雖風神俊朗、容色英雋,舉止之間落落大方,顯然的確是曾見過大世麵之人。又聽聞他種種軼事,從江上春宴隻到山穀血戰,甚至是為了給側夫人出氣,毫不猶豫地斬了歧山侯,心中對其實在很是欣賞,但也知道此人極是傲氣,尤其是幾次見麵,俱見董真哪怕對劉備亦是毫無阿諛逢迎之態,對於簡雍伊籍這等名聞天下的謀士也不假辭色。
他因貌醜,雖最終得用於劉備,但伊簡等人也自視頗高,表麵上雖然不得不尊重他,暗地裏卻未必當真尊重。實在未曾想到董真此時對自己竟然這般客氣,非但著意交納,且言語之間的喜悅也絕非作偽。他這一生未曾有幾個真正的好友,也難得受到別人這種發自內心的尊重。
當然他並不知道,董真對他的尊重,實在是因為後世對他畢生的才華功業做出了中肯的評價,而他的名聲也遠遠超過了同時代的伊籍簡雍等人。
此時的龐統心中更是感動,趕緊扶起董真來,問道:
“敢問賢弟,這誠之二字,可是取自莊子之言?”
他攜著董真雙手,心頭不禁一動:“誠之不僅貌似女子,其肌膚柔膩,亦不遜於女子。偏是有丈夫雄烈心懷,委實少見!”
卻聽董真答道:“正是。所謂‘真者,精誠之至也。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這世間縱然物欲橫流,人心叵測,但終究有至真至性,赤膽丹心。其珍貴之處,遠勝一切名利珠寶。小弟畢生所求,也正是這一個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