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們可知道將軍從前性子溫順,雖弓馬精嫻,卻因了大公子的緣故,被卞夫人管束在朝中,極少上陣?”
他口中所說的大公子,正是不幸死於軍中的曹操長子曹昂。因了曹昂之死,扶養其長大的丁夫人對曹操含訾頗深,最後竟然與之斷絕夫妻關係。而卞夫人雖因此而成為正妻,且連帶自己的長子曹丕也成為了嫡長子,卻接受了這個教訓,絕不讓曹丕再上戰場。
這一次征烏桓極為凶險,論理曹丕更應在後方朝中鎮守,可是他卻不管不顧,隨父出征,終於建下勳功,展現出來的勇武智計也一掃曹操對其的成見,終於坐穩了繼承人的寶座。
那幾名侍衛不如伍正強是曹丕少時便跟在身邊的,從未想過自己心中英明神武的將軍,竟然也曾如婦人般養於府第。互相看了一眼,詫道:“果真麼?”有性急的,忍不住悄聲問:“那後來又怎會跟去烏桓?”
“這就是將軍方才遽然變色的原因了。”
伍正強歎了口氣,低聲道:“今兒是將軍自己提起了征烏桓,我才壯起膽子說了兩句,原以為過去了這麼久,他如今……如今又與過去不同,大概已經放下,沒想到仍如梗在心。你們可記住了,”
他的眼睛在雪夜中閃閃發光,卻隱有憐憫之意:
“不要在將軍麵前提起征烏桓,不要提起建安十一年和十二年的任何事,也不要提到……汝南袁氏的任何人……”
幾名侍衛互相看看,臉上卻多有疑惑之意。
汝南袁氏,便是世稱一門三公的袁紹一枝。袁紹與曹操少年相交,後來卻各自割據一方,成為仇敵。官渡之戰中,袁紹大傷元氣,幾年後便病重而死。袁紹身死之後,其子袁譚、袁尚爭奪接班人的位子,被曹操各個擊破,袁譚身死,袁紹僅餘的兩子袁熙、袁尚投奔烏桓,烏桓被曹操擊敗後,他們逃到遼東太守公孫康處,又被公孫康所殺。袁氏嫡脈,至此凋零殆盡。
袁紹當年與曹操交好,甚至袁紹聲名傳揚天下時,曹操還是他麾下得力幹將。隻是後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惹惱袁紹,不忿自己位列曹操之下,二人才關係決裂。後來又互相為敵,即使年少曾有情誼,恐怕也早就消亡殆盡了。便是曹操本人,也未必對袁氏有什麼舊義,曹丕為何也聽不得袁氏二字?
伍正強微不可察地輕輕搖頭,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撩開大步,趕上了風雪中漸行漸遠的那個身影。
曹丕率眾匆匆趕路,不多時便到了那處溫泉附近。遠遠隻見白氣繚繞中,那湖上水閣卻透出燭光,與閣簷下宮燈的光芒一起,揉和成一團橙色暖意。即使曹丕心中又急又驚,但在這樣大的雪中看到那團橙光,心中沒來由地竟覺得溫暖起來。
他的腳步不由得輕了下來,仿佛自己是風雪中跋涉已久的旅人,剛剛抬頭看到了家中等候他歸來的那盞燈火。
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緩緩縈繞在溫暖起來的心間。
閣外守著數名羽林郎,俱是何晏手下精幹的人物,甲胄鮮明,上麵落了厚厚的雪片,卻依舊挺身而立。此時見曹丕過來,一齊躬身行禮,叫道:“衛尉!”
卻並沒有攔阻他走到閣前,不知是懼於曹丕身份,還是受過何晏吩咐。
先前因何晏過來,曹丕又知道今晚宮變之事何晏早有準備,想必會有羽林郎保衛此處,不必擔心阿宓會受剌客所傷。又畢竟是顧忌了何晏的想法,便沒有留下自己的侍衛。
但此時回想,正因為此,何晏若想對阿宓下毒手,阿宓豈不更是無法求救?不禁冷汗涔涔,隻向那些羽林郎微一點頭,迫不及待走上前去,舉起手來,篤篤有聲,敲擊在門扇之上。
閣中寂靜無聲,也沒人應答。
不知是否閣中人已經熟睡?還是……
曹丕眼角餘光,迅速掃了那幾名羽林郎一眼,但見他們衣冠整齊,神色安然,且無論他們的衣甲還是閣下階沿,皆沒有什麼可疑的血漬,又稍稍一安。
他又敲數下,仍舊無人應答,伍正強便笑道:“許是甄女郎已經不小心睡著了,將軍進去瞧瞧,便知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