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盯著她,她唯恐被忽然打斷,話語又急又快,卻一字一句,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昔日燕昭王曾重金購買千裏馬的屍骨,商君也曾在南門立木,當時他們可曾說過,但凡身份低賤之人,便不能投奔?身份低賤又如何?百裏奚未成秦大夫前,在楚國也隻值五張羊皮,伊尹未逢商湯前,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奴隸!
這伏於丞相腳下的眾織奴中,在各位貴人眼中雖然卑賤,卻未嚐就沒有百裏奚和伊尹一樣的人物!便是先前大膽謀剌丞相的女子,劍法之精,連五官中郎將都要讚歎,恕奴直言,若丞相用她在先,則今日未必不是另一個女虎衛!”
她這話說得當真十分大膽,但卻是一直深藏於心中的想法。槿妍等人自然是早就了解她的脾性,卻沒想到她竟敢在這樣的場合,當著曹操的麵,痛快淋漓地說出來。
或許是早在那個時空,通過各類書籍影視,早就從多角度剖析出一個活靈活現的“曹操”,即使是初次見麵,親身感受到他的威儀,但心中對他的認知,卻象是多年熟識一般。
知道他為人多疑,但又知人善任;心胸狹窄,但又頗能容人。在這樣的梟雄麵前,一味的柔軟婉順並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反倒是別具一格,或能讓他側目。
加上她自知成敗在此一舉,所以反而倒沒了顧忌,話鋒一轉,目光亦輕蔑地投向了何晏:
“隻可笑這殿內諸君,看似是何等堂皇的人物,一聽我這織奴說出願為丞相開萬世之太平而效力的言語,便不問青紅皂白,隻知喊打喊殺,自恃尊貴,踐踏卑下,此等行徑,豈不正與丞相你的用人之道,是背道而馳?此等人物,又有臉談什麼追隨丞相,再複河山?
何謂巧言邀幸?自己百無一用,隻知媚上欺下,用人但觀門第,毫無識用之明!這才是真正的巧言邀幸!”
何晏的臉頓時氣得雪白!
她!這個織奴!她竟然敢這樣說他!
砰!
一聲劇響,卻是何晏忍不住拍案而起,手指織成,想要痛罵一番,奈何口唇一陣顫抖,竟然氣得說不出話來,隻喝道:“你……你……”
殿內鴉雀無聲,甚至有人把頭縮了縮。
這織奴,不但膽大包天,也忒是伶牙俐齒了些!
她竟敢連富安侯也罵上了,何晏幼時便受曹操寵愛,不但容貌出色,而且擅老莊之學,七歲時便得到了“明惠如神”的評價,於才學一道,是著名的神童。
她卻說他“自己百無一用,隻知媚上欺下,用人但觀門第,毫無識用之明!這才是真正的巧言邀幸!”
曹植斜倚案幾之上,一手執著盛酒的羽觴,斜眼看著何晏的臉色,隻覺心頭暢快,歡悅無比。
活該!
這個何平叔,自恃得到阿父的寵愛,平時裏與自己也多有齷齟,這倒罷了,他還敢去跟大兄爭鋒!
平時種種言語上的擠兌不提,便說方才乙室那件禪衣,他何晏明明知道自己想要獻給大兄,卻陰陽怪氣地說什麼“衣者,愛物也,愛者皆可得之,有緣者可得之,可並非明公之子方能得之”,逼得自己要跟徐幹比詩,其實徐幹與自己頗為交好,那時也不得不聽從臨汾公主的吩咐,雖不過隻是件衣服,也著實讓人憋氣。
這個甄氏,真是個角色!當初在陸府別院,隻不過覺得她性子堅硬,不象尋常女子,沒想到上了這種場麵,她的話說得卻更是犀利:何晏的確有才學,那又怎樣?除了與名士冶遊吟詩,談談老莊之道,調戲下鄴城的美人,顯擺下他那小白臉兒,他可為阿父建下什麼功勳,又攻下幾座城池?
隻是……不知道阿父會不會生氣?而大兄這人一向謙和,從不與爭執小事,又最是欣賞柔順的女子;眼見她如此口齒,即使是讓何晏碰了一鼻子灰,會不會仍對她心生厭惡?
他放下羽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曹操。
曹操臉上神色未變,看不出端倪。不過他並沒有喝止她的意思,想必還在等著下文。阿父這人,對地位越是低賤之人,其實越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