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髻散了大半,汗透的發綹垂下得更多了,有如一道參差不齊的發簾,遮在了眼前。
但饒是如此,她還是看清了,在視線可及之處,距自己約有七步之距,有一雙方形帛屐,輕輕踩在石板地上。
這雙帛屐一出現,周圍那些屨履,便自動微微向後讓開。
屐者,是木底的鞋子,帛屐,指的是鞋麵用帛製作的屐,後世倭人所喜歡穿著的木屐,據說就是漢屐的遺風。
眼前這雙方形帛屐,並沒有綴有寶石明珠作為裝飾,但是木底上有著流雲紋的漆畫線條,顯得古樸大方。
最近聽說京中流行起穿這種帛屐,因為穿上後,帛麵精致柔軟,頗為舒適。而屐跟敲擊路麵時,空靈悅耳,又平添了幾分軒昂瀟灑之意。
嚴格地說起來,漢朝時還沒有鞋的概念,時人多穿履、舄、屨、鞾(即靴)、鞜、鞮、麤等,講究些的庶民富戶,也多穿履,頂多不過是以絲為麵、納麻為底罷了。織奴們多穿麻屨,如夷則和司官這些內官講究些,仗著有織造之便,往往愛穿著質地精良的錦履,自然輕軟得多。
而帛屐,普通勞動人民是穿不了的主要是沒有那種自在的氣度,亦不敢染足。
而內官們,不管是在怎樣的職務,也沒有這種底氣來穿帛屐,唯恐惹來恥笑。
穿著這種帛屐的人,隻會是世家子。
何況,拂過屐麵的寬大袍裾,是淡淡的月紫,鑲以牙白紋樣,那是她已經熟悉的風致。
《論語*陽貨》中有說過“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這樣的話語,所以自秦漢以來,紫色原不是什麼高貴的服色,無論貴賤皆可穿著。但到了漢末時,因了連年戰亂,用來染紫的原料紫草得之不易,一時之間,滿城紫貴,一領紫錦,竟然可以寸帛數金。
紫袍也儼然成了時尚的象征。
但穿紫的多了,還不曾有人把淡紫穿得這樣好看。
她的心頓時一鬆,唇角露出了若有似無的笑意。
槿妍這妞雖然態度討厭,辦事還真不錯喂。
萬事俱備,東風終於也來了。
她真的是神女麼?
陸焉的心中,第一次升起這樣的疑問。
世人所認為的神女,應該是披霞衣,飲朝露,駕雲氣,綽約如冰雪。縱然是謫貶到了人間,失了些許仙儀神姿,但那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至少也應是清麗嫻雅,猶如芝蘭玉樹……
他最初對她,是有著一些憐憫,因為她被謫的身世;有著一些移情,因為那與阿洛相似的外貌;當然還有著一些別的想法,比如那憑空消失在她身上的陽平印……
可是後來,不知怎麼一來,就慢慢變成了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
他有些不忍心、卻又不免有些期待的興奮,看向階下被衛士們強行按在地上,卻猶自跪得身姿挺拔的那個女子。
記憶中,幾乎是每次見到她,她都是這樣一副模樣。血汙滿身,蓬頭垢麵,衣衫破爛,儀態全無……仿佛每一次都是剛剛從生死關頭逃出來,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即算是自己所處的這個凡塵俗世,那些受過良好教養的世家名媛……不,就連自己府中掃階的青衣小鬟,亦沒有這樣狼狽過吧。
還有她那闖禍的本事!
此時他完全可以篤定,這樁命案的主謀又是她!
她讓槿妍給自己遞話,讓自己尋機過來,可是他心裏十分清楚,她並非是拉他來為自己說情開脫。
這不是她的作風!
他雖居世人仰慕的高位,但也知對於她而言,從未有發自內心的敬畏,不過是那洛神廟裏的一尊神像。
供著他這尊神,便叫織造司的人不敢不做出一副依法循理的麵孔來。
而她在闖禍之前,往往便已想好了如何利用這所謂的法理,將自己擇得幹幹淨淨,同時為自己謀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比如上次她在織室中殺人放火,就全推給了死去的“十三娘”,還拖了滿織室的織奴為自己作證,然後她竟然當了辛室的大娘。
這一次他倒也想知道,她是怎樣把自己擇出來的!畢竟院丞也算是朝廷任命的內官,死了院丞,可與上次織室死上個織奴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