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當然並非什麼善良之輩,況且先前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殺了她也沒什麼好愧疚的。然而織成想到一個人就這麼輕易地死了,甚至都沒引起路人絲毫的惻隱之意,又想到區區一個辛室,短短數日便能換過幾茬織工,連那個排序的稱號,也不過是用來證明誰活得更長久一些。其實就算是元娘和二娘,年歲也並不大,活得實在並不算長久。
再看這屋宇堆積、巷多道密的織造司時,便覺得無異是一隻盤峙於此的吃人巨獸,或許隨便一個角落裏,便有被這巨獸吞齧後留下的累累白骨。
想到此處,忽然轉過頭去,看向累得氣喘籲籲、卻仍咬牙堅持的十四娘,出聲問道:“十四娘,你叫什麼名字?”
雙手負後抬起屍首,走在最前的孫婆子不由得回來頭來,詫異地看了織成一眼,嘟噥道:“一入織室,還問過去的名字做什麼?”
織成也不管她,猶自堅持著追問道:“十四娘?”
十四娘遲疑片刻,低頭道:“我……我叫槿妍。”
“槿妍?”織成微微一笑,讚道:“好名字!”
“我是很小就被賣到陸府的,籍貫宗親都已不可考,隻隱約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叫舜華。”十四娘喃喃道:“後來……陸府所有的侍女,入府後都以花卉為名,輪到我改名的時候,公子憐惜我的身世,說《詩經》雲‘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舜華指的是木槿花的妍麗之態,所以,給我取名槿妍……”
自從親手殺死十三娘後,十四娘仿佛變得更沉默了。隻是從以前那種傲視同儕的、優雅的沉默,變成如岩石般的無聲無息。然而此時,她冷硬麻木的麵容上,卻仿佛在不知不覺之中,閃現了一抹明亮柔和的光芒。
無論身處在怎樣惡濁的環境中,心底都會有一處極柔軟幹淨的地方吧?比如槿妍的名字,比如她心中的公子——陸焉。
自己從小便在惡濁之中打滾,倒也罷了。十四娘卻不同,從陸府那樣高貴的門第,忽然落入這樣的塵埃,又親眼見著了最冷酷狠絕的場景,知道人與人之間,並不都象陸府的主賓一樣,長袖揖讓、雅致有節;這種巨大的落差和衝擊力,會不會一直鬱結在十四娘的心底,慢慢長大,到最後變成醜惡碩大的毒瘤?
推往更廣處去看,辛室,乃至整個綾錦院、織造司,那千百名被蔑稱為織奴的織工們,她們的心中,是否比此時的十四娘更黑暗、更無助、更茫然?
這些黑暗的力量彙聚在一起,才扭曲了本來美好的女子心性,將這辛室、綾錦院、織造司,變成了陰暗的人間地獄。
如果說此前織成隻是將辛室當作暫時落腳之所,心心念念不過是為了尋到“流風回雪錦”的線索,此時她的心卻被真實地觸動了。
自己不遠千年,拋下熟悉的、安逸的生活,穿越回到這遙遠紛亂的三國時代,難道僅僅隻是為了在充當實驗品的同時,尋到“流風回雪錦”,達成柯以軒的心願麼?
一直以為自己隻是這個時代的過客,事實上從洛水河底爬起來的那一刻起,自己早已與這個時代密不可分。
不敢說利用自己來自現代的一些知識和思想,能促進這個時代多少的前進,但哪怕隻是喚醒這些辛室女子心中,和現代女子同樣具有的自立、堅強、柔韌的性情,盡可能地讓她們活得更安全、更尊嚴,這趟穿越之旅,也算沒有白來!
織成心中思緒翻滾,三人腳下卻不再停歇,一氣走出巷道,眼前忽然開闊,居然是一片茫茫的平野。隻是不遠處有一道磚牆,從中將那片平野隔開,但饒是如此,仍覺眼界心胸,都為之一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