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織坊的倉庫中,與那些清除灰塵的拂子、抹布、廢棄部件堆在一起的,恰好還有一壺石油。
估計是平時用來保養提花機的各個關節,用量不大,所以還剩了一大壺,少說也有五六斤。
平時很少有人注意到這隻壺,更不會想到石油還有另一個可怕的用途,加上這隻陶壺與裝鬆脂油的陶壺都是一模一樣、由織坊統一添置的大肚雙耳壺。所以織成哪怕大搖大擺地提回去,其他們也根本沒注意,隻當她又從哪裏搜了一壺鬆脂油來。
但十四娘出身不同,主人又是陸焉,陸焉連屠龍都敢做,連咒語都會念,其他稀奇古怪的知識想必也不少。身為他愛婢的十四娘,當然能夠一眼認出石漆與鬆脂的不同。這兩種不同的油,有著怎樣的共性,她心中清楚無比。
而以她的聰穎,當然也明白了織成的打算。
瞧向織成的目光,已經大大不同。由開始的驚詫,已漸漸轉為了欽敬,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織成都顧不上十四娘的心情變化,十指緊緊握住那根木棒,深深吸了一口氣,熟悉而荒謬的感覺,刹那間浮上心頭。
多少年前,那些街頭拔腿狂奔、揮棍互毆的往事,跑得汗濕了頭發,一縷縷披散在額上的狼狽;被人擊打麵頰的痛苦、鞋底踩在鼻子上的塵灰氣、手臂上擰出的青紫……當然也有她自己一腳腳踢向那個欺負她很久、卻落入她所設陷井的學姐時,咬牙張狂的笑容。
那些往事,其實早就化作歲月的煙塵。
消失在受過高等教育後的記憶深處,消失在那些衣香鬢影的聚會中、唇齒含芳的輕柔交談裏。
她一直以為她靠了讀書、靠了工作而脫胎換骨,剪裁合體的衣裝、高高盤起或自然披散的秀發、香奈兒五號的芬芳、刷得濃濃的蛾須般的睫毛……誰認得出她?曾回過舊時的居所,在那些街巷中轉了幾圈,當年和她互揮拳頭的小太妹正在煙熏火燎地為顧客炒盒飯,教給她擊人即昏絕技的混混大哥在修摩托車。他們投向她的眼神好奇而豔羨,就是沒有忽逢故知的喜悅。
她當時的心情,象自己死掉了又重生,遊曆前世一般,既淒涼又開心。
可是誰知道呢?在這奇異的時空裏,仿佛過去的那個自己,被華服美型重重包裹下的那個真實的自己,竟然又回來了!
胡亂紮一把頭發,穿最簡單的衣服,沒有睫毛膏和口紅,沒有香奈兒的熟悉味道。大聲說話,俐落做事,腦袋裏急迫地運轉,每一刻都在想著怎麼活下去,狡詐且粗野、善良又狠毒——那才是真實的董織成。
篤,篤篤,篤篤篤。
三下極輕極輕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若當真是敲門,這樣輕極了的聲音,根本不能驚醒熟睡中的人。
想必這正是元娘她們與二娘約好的暗號,如果二娘好好的,自然就是會象織成現在這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拉開門閂,然後……
可惜織成不是二娘,沒有然後了!
門閂拉開,門軸發出吱呀的輕響,門扇,緩緩開了。
隻掃一眼,便隱約看見外麵攢動的黑影,少說也來了十幾號人。辛室裏餘下的織奴,大約傾巢出動了。
木棒疾揮,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象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挾著風雷的力量,驀地劈過虛空,擊出了三國時代,屬於董織成的第一道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