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線很垂直，密度很大，白花花地撒了一路。水泥路很寬很直，轎車行駛在上麵，有種飛的感覺。林旭東駕著車，心裏像行駛的汽車一樣暢快，他從反光鏡裏瞧自己的臉，他沒有對自己的臉做任何評價。評價男人是女人們的責任。他覺得自己有100個理由暢快。這些年的辛苦總算有了回報，他終於有了自己的車、自己的公司。當他去買車的時候，他一眼就看中了轉輛墨綠色的“海馬”。他喜歡冷色調，喜歡沉著、厚重的深顏色，他相信人對色彩的感覺反映了人的性格的一麵，厚重意味著堅實，他崇尚堅實且有韌性的人格力量。
“海馬”無聲地滑入停車場，林旭東從車裏出來，鎖了車門，把車鑰匙裝入褲袋，朝前麵一棟大廈走去。大廈位於金貿區，金貿區是海口市的金融貿易中心，公司在金貿區辦公，本身就是一種廣告，它意味著你公司的實力與氣派。他的旅遊公司在大廈8樓的一個套間裏辦公。8就是發，是個吉祥數字，在他下海之前，他肯定認為這種說法太沒有根據或太俗氣，可現在，在他的潛意識裏，他是寧信其有而不信其無。穿過明靜的大廳，跨入電梯，電梯無聲地上升著，他喜歡這種無聲直上的感覺。
林旭東坐在高背旋轉皮椅上，他麵前是一張寬大的辦公桌，油亮的桌麵可以映出他的麵容，麵色黑暗，皮膚的毛孔卻清晰可見。
他對著辦公桌上立著的一個精美雕塑：在彎彎的月亮上，有一個頭赦雙翅花帽，兩腳長著翅膀，一手持權杖，一手提錢，背負包袱，匆匆趕路的少年，這就是商神墨丘利的形象，是他自己用泥雕的。雕塑它的時候，他躊躇滿誌，他是搞美術的，他表現自己的理想的時候，用了這種方式，他把它放在辦公桌上，為的是讓它時時提醒自己，他已經從繪畫的領域進入了商海，他現在是一位公司經理，他自己一手經辦起這個旅遊公司的時候，就已是那個匆匆趕路的少年，他不停地趕路當然是為了獲得利潤，使他的公司不斷地發展、壯大，他需要在這個領域裏獲得成功。他有許多經商的理由，每個理由——都那麼堂皇，都那麼令人興奮，震撼人心。他是熱愛旅遊的，不然他不會去當導遊，不會把他搞廣告創意及裝修設計賺來的錢拿來辦旅遊公司。他當學生的時候，一到假期，他就外出旅遊、寫生，大三的時候，他去西藏，當他從高原扛回一個風化的羊頭趕到火車站時才發現袋裏僅剩下5元，買回廣州的火車票，錢肯定是不夠的了，他在站台上徘徊，腦裏閃現著無數個混上火車的辦法。站台上開始檢票，候車室的旅客排起了長隊，他悟到了什麼，飛快地奔向售票處，買了一張月台票，然後跑回候車室，緊跟著一位單身女士，裝做替女士提行李、送女士上火車的朋友，終於混上了火車。他選好了一個硬座底下可以睡覺的地方。他找了硬座上的一位姑娘，把自己的困難全盤托出，請求姑娘幫助。姑娘是位很樸實的村姑，看了他幾眼後，把自己的票給了他，自己上了廁所。他逃過了列車員的檢票，一路平安無事，隻是到了出口處檢票時，他才被發現了，他被扣在一個小房裏，等待著學校來人，學校遲遲沒有來人，他被整整關了12個小時，真正饑餓的滋味就是在這小房裏體會到的。在火車上，他就沒有吃多少東西，鐵路的保衛人員把他鎖在小房後，就不知去向，隻有在吃飯時間就出現在他麵前，手裏托著飯盒，狼吞虎咽，他閉著雙眼，但很響的咬嚼聲直撞耳膜，他口腔運動著，喉嚨幹澀，腸子仿佛被千百隻手揪著，他直想吐，肚子裏卻已沒有什麼可吐出的了。他要求保衛人員給點水喝。你這種人尿都不給你喝，還給你永喝。保衛人員對他居然還提出要求感到憤怒，扔下那句話後揚長而去。屈辱感驟然而生。多年以後，許多事情都可以忘卻，但小房裏的那種饑餓與屈辱交織的感覺卻難以忘懷。從那以後，他開始去校外兼職，拚命賺錢拚命旅遊。十幾年過去，他終於自己辦起了這個旅遊公司。
“篤篤”
“請進。”
秘書王純進來：“林總，安小姐來了。”
“好，請她進來吧。”
王純引一位小姐進來。“這是公司總經理林旭東先生，這是安珂小姐。”王純介紹，然後退出。
“請坐。”林旭東邊指著沙發，邊打量著安珂。
林旭東拿出她的人才交流表，邊看表格的內容邊品味著她外表給他的感覺。安珂，28歲，西北旅遊學院畢業，在西安曾任專職導遊，有導遊資格證；高挑，皮膚黧黑，五官端正，短發，青春。一身牛仔服、健美、自信。他的腦裏正評判。
“來海南後，第一次來應聘導遊吧？”
“是的。”
“會講粵語嗎？” ‘
“不會。”
“海南話呢？”
“不會。”
“會聽嗎？”
“不。”
一連三個不，使她的表情顯得不那麼自信了。“我雖然不懂粵語和海南話，但我相信自己會帶好團隊的。來海南旅遊，不少是內地來的。”
他看得出她是很迫切需要這份工作的。“公司剛成立，待遇不很高……”
“我相信公司會越辦越好的。”她反應很快。
他很欣賞她這句話，同時喜歡上了她顴骨上的黑斑，它使她的麵部表情顯得豐富而生動。他不明白女人們為什麼那麼心急火燎地消滅這些斑點，沒有這些斑點，女人們的臉該是多麼的呆板與單調啊。
“好，你被聘用了，試用期三個月。”
笑容長久地駐在她臉上的時候，他發現她的牙齒比常人的白。
他鬆了一口氣，公司員工的招聘，總算結束了。
“林總，這是彙通酒店報的價格表。”外聯部的楊林進來。他接過表看了看，又遞回給楊林這百分之三十優惠的價格還是可以接受的。你去酒店看看他們的設備、客房及餐廳的情況，再跟他們簽協議。”
“好，我馬上去。”
目送楊林出去，他感到欣慰，他的公司終於如期地運轉起來。公司的幾位員工，都是他通過人才交流中心招聘來的，他從近百名應聘者中選了5名，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籌集資金，跑工商局，填登記表，他都沒感覺到自己是個經理，隻有麵對著應聘者麵試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個經理了，他擁有了挑選他們的權力，他擁有了指揮他們的權力。他喜歡看到被錄用的員工對他發出的感激的目光，那些目光讓他的心速加快，快樂迅速膨脹，他感到當經理的愜意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他似乎對當經理更有信心了，幹勁更足了，對員工的要求更嚴格了。在公司裏，他是經理，他讓他們知道，踏入他的辦公室與踏入別的辦公室是有所區別的。
他決定由自己發起搞一次中學同學聚會，目的是為了廣交朋友，連絡感情。多個朋友多條路，少個朋友多堵牆。他知道，在這個社會，幾千年傳統文化力量衍生出的關係網，於現在的他，是那麼的不可分割。他找出能夠找到的同學的地址、電話號碼，一一地給他們寫信，打電話，再通過他們通知跟他們有聯係的同學。他幹這項工作的時候，心情很迫切，他知道這當然不是他對他們多麼有感情，多麼想念他們，但他需要他們，在現在或者將來的某個時候。他從前是不善於搞這類活動的，可他現在必須這樣做。
聚會是在海口一家著名的火鍋城舉行，這是一個很寬闊的露天火鍋城。在夕陽餘輝已盡，城市華燈初上的時候，在這種地方吃自助火鍋，另有一番情趣。這令他想起了從前與妻子一起吃火鍋的情景，從前吃火鍋是沒有現在這樣氣派且名目繁多的，從前吃火鍋總是在陰冷的天氣中坐在小店的一隅，通過那一爐碳火及一個不小的鍋及鍋裏簡單的內容來調動胃口填充肌腸享受溫暖，那時候食物不豐富但感覺溫馨，那時候他和妻子就是通過我為你煮一塊肉，你為我挾一根菜來傳遞愛情的。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心情來回憶起這些浪漫的往事了。王純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隻等待客人入座了。他繞了一圈，看看表，時間快到了。他站在門口恭候。這次聚會，是他宣傳自己的公司的第一步。他的同學，分布在海口市的各個行業，各行業在全國都有同行，來海南觀光旅遊是他們的同行的人心所向，如果他們的同行來旅遊都由他的公司來接待，前景是非常的；觀。這樣想，他也樂觀起來，有同學進來，他也更加熱情起來。
30幾位男女同學畢業十幾年後，終於相聚了，4張圓桌有著四道光環。火苗在鋼製的酒精爐裏跳動著，水在鋼製的小鍋裏滾動著，友情，熱情也從這熱騰騰的氣氛中達到了高潮。他在同學間繞了一圈，每跟一位同學打招呼，就遞上一張名片。
“旅遊公司，你怎麼也幹起旅遊來啦？”有人驚詫起來，他一看，是位腰身很短的有很多油的男人。
“你是……你是大雄？好家夥，發福啦！”他有手握著大雄的手，左手拍拍大雄的肩膀。
“你怎麼不去當畫家，卻跑來與我同行呀？”大雄也遞給他名片，他一看，光陽旅遊公司經理區大雄。
“同行是冤家呀。”
“別這樣說，咱們互相幫助。”大雄操起短胖的手，無名指上一隻碩大的金戒指在他眼前閃閃爍爍。
“好說好說，有空一起喝茶。”他忙著去招呼別人。“喲，阿霞，你終於來了。”
“有大經理請，我能不來嗎？”那位叫阿霞的女人向他露出嬌態。阿霞是他們那屆的校花。他是那屆考上大學的極少數之一，在校時，兩人話不多，但同在一場合常眉來眼去。
聚會的氣氛很令他滿意，看情形，大家也滿意。他示意王純拿出了印著綠島旅遊公司字樣的廣告丁恤，他親自把丁恤送到每個同學手裏，“禮輕情重。”他邊送邊說，這當然是客氣話。他想。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假惺惺。
大夥興高彩烈，感謝聲嗡嗡做響，感謝這頓火鍋感謝這件衣服感謝這次聚會，混亂中，阿霞乘機向他瞟了一下媚眼，從他手中多抽走一件丁恤。他笑笑，不出聲。
“大夥靜一靜，下次聚會，我來請一到火山口吃羊肉。”大雄宣布。
歡呼聲一齊響起。他盯著大雄，想，大雄臉上的油膩，蚊子一碰肯定會跌斷腿。
同學聚會的結果是有成效的，阿霞很快就給他打來電話。“是大經理嗎？”
“是經理，但不大。”
“聽出來我是誰了吧。”
“聽不出來，能用這樣腔調跟你說話嗎？有何指示。”“讓你請我喝荼。”
“好說。”
“這不是開玩笑，我們單位要召開一次全國性的會議
“具體的留著喝茶時說吧，你說，在哪喝茶最好。”
“在伴侶咖啡屋。”
“OK。”
他開著車到“伴侶咖啡屋”的時候，阿霞已經在門口等候。
“伴侶咖啡屋”名符其實，燈光暗幽幽的，兩人座的包廂似的座位軟綿綿的。他們相對就座。他為她選這個地方而感覺不自然。這地方適於情人而他們不是情人，他們應該坐在陽光燦爛的地方。他們僅是中學同學，盡管他們曾經眉來眼去過，那已是十幾年前，那時的目光很朦朧，很說不清，以至現在要回憶起來很費勁。看看眼前的她，已是一個少婦，通體都在膨脹，目光不婉約，表情不含蓄，麵肌鬆鬆垮垮，隻有盤在腦後的長發，還顯出幾許少婦的風韻。
“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吧？”
“怎麼說呢？也好也不好。”
“那就說好的。”
“我的工作很努力，混得還不錯。不好的……”她停頓一下我的婚姻生活失敗了。”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他為她斟上了桂圓茶。
“在這個世界上，你相信會有男人真心實意地愛你幾分鍾嗎？”她帶著失意而又有幾分嘲弄的口氣說。“我不該對你說這些，讓你見笑了。”她端起了茶杯，輕輕地呷。
“哪能呢。”他心裏突然感動了起來，一個情場失意的女人，一個很多年沒有交往的女人，第一次單獨在一起，就這麼直率地向你訴說。“生活、是不斷發生變化的。”他又往她杯裏斟茶。“你還要什麼點心嗎，蛋糕、多士、三明治？”
她搖搖頭，眼睛直視得他不敢對視。“你呢？”
“我還算順利，老婆是一個很好的女人。隻是公司剛辦，還得靠朋友幫忙。”他鬆了一口氣，話題終於進入了正題。
“我們公司將開一次全國性的會，報名參加的已有50多人，會後準備組織環島旅遊，我們想把環島旅遊包給旅遊公。
“包給我們公司吧。”
“所以我給你打電話。”
“這事你能做主嗎？”
“沒最後決定，估計問題不大，你報個價吧。”
他掏出筆，正要寫下單價，她抽走了他的筆。“算了，你回公司後給我發一份傳真吧。你能陪我吃晚飯嗎？”
他覺得自己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阿霞的表情，呈現了興高彩烈，馬上建議去“東坡飯莊”。“東坡飯莊”與“伴侶咖啡屋”截然不同，場地與設備明窗淨幾，空氣流通，光線明亮，往飯桌邊一坐，心情也豁亮起來。這是一間很上檔次的飯店，憑著阿霞對飯店的選擇，使他意識到阿霞決不是等閑之輩，與阿霞的交往必須小心而謹慎。“我在接待科，有客人來，經常帶來這裏。”
“你們公司規模很大嗎？”
“在海口市算是個大型國營企業，我是經常吃公款的人。”阿霞的話語裏帶有幾分自豪，麵部表情也因為自豪而顯得生動起來，這使他對她提起了興趣，少婦的風采比少女的風采更耐人尋味，慢慢瞧來，她還是比較耐看的。阿霞被看得扭捏起來，但低頭的時候仍不忘記向他投去一個媚眼，他趕快收斂住自己的目光。她是值得他多看幾眼不厭，但還不足以使他動心，他現在沒有心思來勾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