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 忘 第三章
七、
女記者約崔家章到報社大門口見麵是和張秀珍談話一個星期之後的事。他們定下了星期三的下午。那天沒有太陽,風有些硬。崔家章如常穿戴,不覺有些冷。女記者倒換了件厚些的風衣,淺褐色的,樣式也不同以往那麼時髦了。崔家章到了以後,給她往上邊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她很快就下來了。
去哪裏坐坐?女記者問他。
崔家章反問,不去你那裏嗎?我以為就是到你的辦公室哪。
女記者笑笑,說,那裏哪是談話的地方,騾馬大店似的。……要不就去那邊的冷飲店?
天這樣冷……他說。
冷熱飲都有的。我請客。
崔家章很少喝咖啡,總覺得那東西不夠解渴;當時他想要茶,一看這環境又不象個有茶的地方,隻好客從主便,隨她給什麼喝什麼吧。他從淺淺的杯子裏小心地啜了一口。
女記者已在對麵鄭重其事地攤開了本子。她說,崔老師,我問你答啊。
好。
她問,你怎麼評價你們的婚姻?
不隻是她,好多人都或明或暗地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也不下十次地認真想過。有時是在夜裏,有時是在清晨;有時是在熱鬧繁忙萬眾歡呼的場合,有時是在寒風驟起淒清惆悵的日子……在每個不同的年代,想法也不同。最初,那絕對是愛情。他就是被她吸引了,就是心裏放不下她,想起她就熱血沸騰的,全身都有感覺;而且最最難忘的就是把她的小手攥在手心裏的感受,那麼軟,那麼無力,那麼無依無靠;同時她又是那麼個英勇無畏的女孩子,相比之下,那種反差,讓人既憐又疼,既親又敬。他就是愛上她了。他相信自己的感情。他認為那是崇高的。
當然,他說,崇高當然不是一切。
什麼一切?女記者問。
一下把他問傻了,對呀,什麼一切?一切就是十全十美吧,完美的婚姻,完美的家庭,完美的妻子。他說,誰能說自己就都是完美的?誰也不能說。你說呢?
她笑笑,說,那你就說說作女英雄丈夫的感覺。十五年了吧?
差不多了。
特光榮,還是特拘束?
在這個問題麵前,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既無光榮,也非拘束,而是孤單。就是說,你不再有朋友了,你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會被曲解:你若說樂觀的話,別人會認為你在表演,炫耀;你若說些消極的話或者悲觀的話,立刻就會傳得到處都是,說你後悔了,委屈了,然後就是想離婚而不能了,等等;謠言就謠言吧,他可以不理,可是他怕傳到秀珍耳朵裏,因為她是世上唯一傷不得的人。
也有好心人,但他們一開始就認定他是值得同情的。他們真心想幫他,幫他分擔些精神上的痛苦,作他的牧師,當他的唯一傾聽者;但他沒有什麼可分擔,沒有什麼內心隱秘可傾訴,於是他們失望而去,因此疏遠他,認為他不真誠,錯把他們的好心當好奇。還有一些女人們,從婦聯到團委,從鐵路局到市政府都有,都是因了秀珍而與他相識的,在去各地做報告的旅途中,在各種各樣的慶典紀念活動中,她們在他麵前充分地表現著她們的優越,她們的健全,然後是對他的由惋惜而熱情的公開或暗地的引誘。他的目光曾經被短暫地吸引,但他的心卻讓他遠遠地躲開她們。如今,他能夠很迅速地從新結識的人群中辨別出這樣的女人來。他怕她們,怕她們的美麗和自信中夾帶著的那份對秀珍的無情和殘忍。
不過,這女記者不是。雖然平平和徐玉仙都對她高度警惕。看得出來,這女記者是個在事業上有野心的人,她想把這篇關於秀珍的文章寫成大稿子,她隻是想知道更多的秀珍的生活。
崔家章開始給她講秀珍的初戀,講那位年輕的班主任。家章和秀珍結婚後,班主任來過學校。他很高,很白淨,是那種容易被幼稚的女孩子喜歡的人。在家章意外的目光下,他做了自我介紹,然後把秀珍過去和他通的信都拿了出來,其中他寫給秀珍的信是秀珍受傷後退給他的。他說他非常敬佩崔家章,並承認,自己沒有這個勇氣。家章說,我和她結婚,不是靠勇氣。他驚異地望著他不說話。家章點點頭說,對。班主任幽幽地歎氣說,是的,她很漂亮,性情也很好。家章說,不單是漂亮,也不是……你不懂。班主任呆呆地等著他說下去,許久,才酸酸地說,就算她接受了你的同情,可是你怎麼保證她也愛你?家章說,我說不清,但我相信是的。班主任湧上眼淚來,說,但願我是你。他又問,她從沒向你說過我嗎?家章說,沒有。班主任哭出來,說道,這就是她,她就是這個樣。
家章用了幾天的時間認真地讀了他們倆的信。
你帶來了嗎?女記者急慌慌地問。
沒有。
還留著嗎?
留著。
啊,太好了!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不過,我不會給你看的。
為什麼?……隱私權?女記者無奈地笑笑。那我也不能寫這段了?
你可以寫,但是別透露出是我說的,就當是你采訪得深入吧。
原來您會開玩笑?……他們都說你不懂幽默,是“壓抑族”。女記者笑說。
最初,是班主任在秀珍的作業本上寫了這樣幾個字:秀外慧中,古今難求。秀珍怕被人看到就連作業一起撕了下來。後來他又在批改作文時寫道:感時花濺淚,獨處夢驚心。為此,秀珍回了他第一封信。沒有稱呼,隻短短一行字:我的作業本常有同學看。每天放學以後我都會晚一點走。沒有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