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第3章
手捧著爸爸的骨灰,哥哥的眼淚“撲嗒、撲嗒”地滴落在還有餘溫的骨灰上。爸爸走的不隻是一條文學之路。他為保持著頑強精神的人著寫了一部公開的書。
兩個哥哥在爸爸的遺體火化前,用手將火化爐擦得幹幹淨淨。火化完後,哥哥發現有一塊比鴿蛋大些的結石燒成了白色。這是爸爸身上未查明的一塊結石。爸爸不僅是死於心力衰竭。
遺體停放在火化爐前,等了許久。又托人去請,才找了火化工來。那人一來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撒氣,說什麼爐子有毛病,不定行不行啦,也許燒半截兒就得停了等等。
哥哥毫不遲疑地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向火化工:“師傅受累,遺體總放著都不好受不是?”
火化工毫不介意地接過錢,又擺弄了兩分鍾,沒再說話,待擺弄停當,他拍拍兩手說“沒事,放心吧,一會兒就得。”
哥哥的心在流血。他想起過去爸爸常講:化裝出去執行任務時,走到山林小路上,遇到草莽野寇劫道搶錢,這些土匪、強盜跳出來威風地站在爸爸麵前,手執棍棒大喝:“留下買路錢!”爸爸朗朗大笑,從腰間摸出二把匣子,拍拍腰包說:“錢我有,絕不買路!”土匪嚇得連連磕頭求饒。
可是今天,爸爸卻為他去往那邊留下了買路錢!
手捧著爸爸的骨灰,哥哥的眼淚“撲嗒、撲嗒”地滴落在還有餘溫的骨灰上。
爸爸還愁什麼沒有寫出來的書?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書啊!他的生命之初是那樣的平淡和貧困,生命的終結依然是那樣的淡泊和艱難。
爸爸的遺作《魂斷秦城》逾越了他自己,他寫出了一部力作。爸爸的自我折磨換來了他創作上的又一個高峰。如果誰說這是家庭情感在起作用的話,那就沒看到他書中所傳達的大量人類所具有的特殊情感。這回我們兄妹堅定不移地站到爸爸一邊,真誠地認可了爸爸。
爸爸的一生就是一部書。他為自己寫了一部書。《魂斷秦城》就寫了他自己;還寫了紅軍醫生傅連璋、刺殺標兵王道明……寫了秦城監獄的寒暑春秋;寫了人在陰陽一步之間的種種超前感受;他寫了身險囹圄苟延殘喘的生存,寫了“文革”時期黨內鬥爭和中央文革文藝組的慘遇。這部書合卷時,爸爸的生命便去了,難道他不就化身在這部書中嗎?
每當我因思念爸爸而痛悔時,都總在想爸爸會不會怪我,媽媽說:“不會,你爸爸永遠都會原諒他的兒女。”
也許是,不然,在爸爸離去的那個夜晚,哥哥和姐姐守護在他的床前,他為什麼不再呻吟喘息了呢?哥哥原本是要把爸爸抱在懷中送行的,可是那晚出奇地安靜使他睡熟了。姐姐一向是側臥在爸爸骨瘦如柴的身體旁邊,竟因為爸爸的平穩而坐到了沙發上。爸爸在臨終,竟不肯驚擾他這一對視為寶貝的兒女!
爸爸走的不隻是一條文學之路。黨內曆次運動,不公平的處分他背了,錯誤的結論他被迫接受了,一次又一次,他始終在打著人生的仗,他沒有退卻,直至他75歲高齡時,他才將幾十年間的政治迫害統統掀翻了,他就是不要這樣的“蓋棺定論”。他為保持著這種頑強精神的人著寫了一部公開的書。
人的一生就是有缺憾的一生,彌補了一些就會出現另一些,彌補了一種,就又會留下另一種,方方麵麵的完美總是自古難全。爸爸逝去了,樁樁件件總覺縈繞心頭的是缺憾,挽回無望中意識到我們錯了,既然爸爸抱定那有憾而無悔的心了,作為他的兒女,腳下的路尚未走完,是否也應當像爸爸那樣,把缺憾扔在後邊,朝著前方,多做些不至悔恨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