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後媽的三明治 第一章01(1 / 3)

洋後媽的三明治 第一章01

跟爸爸一別就是十年

不管風吹

不管雨打

我要找我的爸爸

不管路途多遙遠

萬水千山

我也要找到我的爸爸

我的好爸爸

你在哪裏

你可知道

我在找你

這是十年前播放的一部日本動畫片的主題歌,說的是一個名叫咪姆的小女孩流浪四方尋找爸爸的故事。

那時候貝蕾六歲,爸爸突然消失了,媽媽說爸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剪羊毛。小貝蕾天天看咪姆找爸爸的動畫片,每回跟著唱到“我要找我的爸爸”就掉眼淚,她不想讓媽媽知道她在想爸爸,攥著小手絹不停地擦眼淚。電視裏的咪姆曆經苦難挫折終於找到了爸爸,而貝蕾跟爸爸一別就是十年。

貝蕾永遠不會忘記最後一次跟爸爸在一起的情景,那是在中山公園。爸爸坐在樹下,像一個牧羊人守護著他的小羊羔。小貝蕾穿一件金黃色的小連衣裙雀躍在花叢草坪中,摘一束野花飛到爸爸麵前,“爸爸,這是什麼花兒呀?”爸爸說:“這是喇叭花兒。”又摘一把野草, “爸爸,這是什麼草呀?”爸爸說:“這是狗尾巴草。”小貝蕾笑了:“是狗尾巴上長的草嗎?”突然,她發現爸爸流淚了,“爸爸,你為什麼哭呀?”爸爸抱住她說:“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要等到小貝貝長到這麼高才回來。”小貝蕾撒嬌地嚷道:“不,我不讓你走,我要你拉鉤保證!”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爸爸跟她拉了鉤,她以為爸爸不會去很遠的地方了,可是爸爸欺騙了她,爸爸從此消失了。

小貝蕾唱著找爸爸的歌兒想爸爸,一直想到再也記不起爸爸的模樣。

機場大廳的玻璃牆是許多人命運的分界線,跨進這道玻璃牆就跨進另一種人生。

貝蕾的另一種人生就這樣開始了,今天離她十六歲生日還有半年,不滿十六歲的少女踏上了出國尋親求學之旅。回眸望一眼,前來送行的同學們的身影遠去了,她所熟悉的世界遠去了。登機大廳人頭攢動,仿佛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她是不識水性的小人兒,一顆興奮激動的心驟然冷卻了。

她還從未搭乘過飛機,行前媽媽碎碎叨叨說了許多注意事項,在飛機上不要跟男性乘客搭訕,中途轉機不要離開團隊,如此等等。貝蕾一句也聽不進去,就像媽媽多少年如一日叮囑她過馬路要小心一樣,全是耳邊風。她沒有料到自己會慌亂無措。

櫃台後麵穿製服的男士看了一眼電子秤,說:“你的行李超重了,是交罰款,還是拿掉一些東西?”

貝蕾蒙了,呆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士催她:“快決定,後麵還有好多人等著呢。”

她斟酌著問:“罰款多少錢?”

男士又看一眼電子秤:“九百八。”

九百八?貝蕾下意識地護住挎包,裏麵裝著兩千塊美金和不多的人民幣,媽媽說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動用這筆錢。她想拿掉一些東西,可是拿掉什麼才好呢?她有點後悔沒有讓媽媽來送行,媽媽一定會執著地站在玻璃牆外等到飛機起飛之後才肯離開。如果媽媽在,這個問題隻需要交給媽媽處理就行。

男士不耐煩了:“你站到邊上想好了再來。”

貝蕾看著這個可以被叫做叔叔的男士,她不習慣長輩用這種例行公事的態度對待她,滿心委屈,不知不覺中眼眶濕了。

就在這時,身後一個中年婦女說:“把這個小姑娘的行李跟我的算在一起,我隻有一個小箱子。”

男士給貝蕾的行李蓋章放行,說:“算你好運,遇見熱心人了。”

這個熱心婦女讓貝蕾想起媽媽,媽媽也是個愛管閑事的熱心人,有一個像媽媽的婦女同行,心裏踏實多了。貝蕾打定主意這一路跟緊她。

媽媽這會兒在家做什麼?她看了我留給她的信嗎?今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哭?

貝蕾的鼻子一酸,剛壓下去的淚水又翻湧起來。她想媽媽了,她沒有料到自己會這麼快就想媽媽,想得心痛。這是夜航班機,當周邊的乘客們沉入夢鄉,貝蕾拿出了她心愛的日記本,這本帶鎖的日記本記錄了少女的青春萌動,記錄著她對媽媽和老師的諸多憤懣情緒。媽媽曾經翻動她的抽屜,偷看了男生寫給她的情書,幸好日記沒有失竊,否則她將一生都不原諒媽媽。

貝蕾在日記裏寫下劉念的名字。自從認識這個高一男生以後,她每天都在日記裏向他傾吐心聲,對他的愛慕之情日益膨脹。然而,現在她的腦海裏劉念的形象竟然變得模糊,甚至想不起他的眉目。一個月前他們在同仁醫院體檢的時候相遇相識,至今隻見過兩麵,原本相約一同飛往澳大利亞,可是劉念的媽媽突然生病了,高燒不退住進醫院,劉念是個孝子,不會丟下生病的媽媽遠走高飛。劉念,你媽媽的病好些了嗎?好幾次我想對你說帶我去醫院看望你媽媽,話到嘴邊說不出口,隻能默默地祝福你媽媽早日康複,我們早日在澳大利亞重聚。

剛才我想我媽媽了,想得要哭,我真的放心不下我的媽媽。我總覺得我媽媽跟所有人的媽媽都不一樣,雖然她在社會上經常扮演家庭問題專家,可她完全沒有社會經驗,自己的問題一大堆都解決不好,太簡單太幼稚。我走後她會怎麼生活呢?真不敢多想。

窗外的天已經發白了,離悉尼越來越近了,我的心情也越來越複雜了。下了飛機會是什麼情景呢?我的父親會不會帶著他那個洋老婆來接我?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倆是我最最不願意見到的人,我卻不得不見他們,而且還要跟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底下!寫到這裏,我的手心都冒出虛汗了。劉念,你趕快來吧,有成熟堅強的你同在異國他鄉,隻要拿起電話就能聽到你的聲音,我的內心就會充滿力量。

第一章

拒人千裏的態度

盡管貝蕾很不願意承認這個看上去意誌消沉神情倦怠的中年男人就是她小時候愛戴的爸爸,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他了。她從爸爸跟前走過,爸爸仍舉著眼睛往遠處張望,她駐足觀察他,從他的表情裏找不到絲毫喜悅和激動。這不由地讓貝蕾又想起了媽媽。在北京一周五天住校,每到周末媽媽都像久別重逢似的歡天喜地。父親的洋妻子沒有來,哦,謝天謝地,四年前貝蕾在學校門口見到過那個女人,隻記住她身上濃濃的香水味兒混著濃濃的體味兒。“黑妞 ”說洋人身上都有狐臭,爸爸的家裏會不會充滿狐臭?

貝蕾久久地打量著爸爸,心裏感到無以言喻的失望。爸爸走的那年她六歲,六歲之前記憶的每一個細節都彌漫著爸爸的笑貌音容。爸爸送她去幼兒園,經常到了門口架不住她一哭一鬧,就抱著她去公園去動物園,或者帶著她去辦公室上班。爸爸喜歡把她扛在肩膀上,爸爸身高一米八三,貝貝從小就知道這個數字,她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達到這個數字,走在大街上,小貝蕾高高在上地坐在爸爸的肩頭,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她感到無比驕傲無比滿足。爸爸突然在生活中消失了,小貝蕾的世界沒有了太陽,她不記得自己怎樣走過那無邊無際的黑暗。

站在眼前的爸爸變矮了黑了老了,他穿著非常過時的化纖麵料的襯衫和褲子,好像十年前在北京就穿過這一身,這服裝和他的人一樣被歲月磨蝕得暗淡無光。刹那間,貝蕾想不起來自己六歲之前爸爸的模樣,如果此刻是在北京機場她一定會掉頭離去,就像四年前的那個夏夜,爸爸帶著洋女人到學校找她,貝蕾不等看清他們的麵目掉頭就跑。這裏是外國,是傲慢的西方國家,剛才出關的時候移民官好一會兒盤查,還把她的行李翻了個底朝天,連衛生巾都不放過,的的確確給貝蕾一個下馬威,告誡她:你已經不在中國,不在北京了。移民官不識中文,否則她的書包上寫著“打倒北約”的口號不知會惹出什麼麻煩,就在上個月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北約的導彈擊中,一時間在書包上寫口號畫漫畫成為校園時髦。

爸爸終於向貝蕾走來,看樣子他還不是很確定這個姑娘就是他的女兒。

“是貝貝嗎?”

貝蕾噘嘴道:“別叫我的小名兒,早就沒人這麼叫我了!”

“哦,貝蕾小姐。”

“別侮辱我,什麼小姐?!”

爸爸可能想伸手擁抱女兒,貝蕾拒人千裏的態度讓他感到尷尬不知所措,他討好地笑笑拿起放在地上的行李。

“累嗎?”

“不累。”

“要是不累,我們上街轉轉,看看有什麼需要買的。”

“隨便。”

爸爸開的汽車也讓貝蕾大感失望,這部看不出是什麼牌子的小汽車破舊不堪,開在路上到處都砰砰亂響,她坐在後座看著爸爸的後腦勺,心想他的家會是什麼樣?會不會像電影裏演的貧民窟?窗外的景色也平淡無奇,根本看不到高樓大廈,隻是樹和草比北京多。這就是外國?這就是那麼多同學夢寐以求的外國?昨天去機場送行的同學幾乎都正在辦理出國手續,王瑤的爸爸是水暖工,一個人做幾份工作,媽媽是裁縫,沒日沒夜地加班,就是為了攢錢送王瑤出國。

哦,外國,不過如此而已。悉尼的商業區叫做City,City就那麼一小撮地盤,北京的東單王府井要比City氣派得多。滿街都是中國人開的店,貝蕾覺得這兒有點像媽媽的老家福州。

爸爸帶她到一家文具店,拿起一盒米老鼠鉛筆:“貝貝,哦,貝蕾,喜歡嗎?”

貝蕾乜一眼:“你把我當小孩兒哄哪?”

“你想要什麼?你突然長這麼大了,爸爸有點找不到感覺。”

哼,他還自稱爸爸呢!貝蕾冷冷道:“我不是突然長大,而是一天一天長到今天的。”

爸爸的目光一陣慌亂,這讓貝蕾不無快意。

那個寫著“打倒北約”的書包不能再用了。她拿起一個書包,名牌Nike,四十九塊九毛九。

爸爸看了看價錢猶豫了一下,說:“好,這個不錯,你等著,我去門口取款機取錢。”

什麼?他身上連這點錢都沒有?貝蕾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她的爸爸非常慷慨,到商店裏她指什麼爸爸就給買什麼,倒是媽媽顯得十分小氣,總是說錢包裏沒錢了,媽媽還常常提到爸爸花錢大手大腳。今天他接待十年不見的女兒竟然不帶錢?他到底窮到什麼份兒上?

爸爸可能看出貝蕾的疑惑,付了錢之後說:“在這裏絕大多數買賣都不用現金,用信用卡,但是信用卡的賬單會寄到家裏,達芙妮,嗯,那個女人可能會囉嗦……”

第一章

看不起爸爸

那個女人,那個散發著狐臭的老女人就讓你堂堂一個中國男人如此卑躬屈膝?看來,這麼多年他沒有給媽媽寄錢,問題就出在這裏,那個女人控製了爸爸的經濟和精神。貝蕾對爸爸不再是失望,而是鄙夷,看不起。

她走到電腦櫃台,她實在需要一台電腦,同學們都上網了,劉念給她留的是電子信箱的地址。一個書包就讓爸爸這麼為難,電腦的價錢都在兩千塊澳元以上,還是免開尊口了吧。貝蕾斟酌著是不是動用媽媽給的兩千塊美金買電腦?

爸爸跟在身後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想要電腦?”

“想也沒用,你會給我買嗎?”

“我給你安裝一台,怎麼樣?我跟她說過我需要買零件安裝電腦。”

又是那個女人!如果你這樣對我媽媽,至於離婚嗎?嗨,管他呢。

“你裝的電腦,能上網嗎?”

“要知道我花了六年時間拿了個電子專業的文憑。”

這時,爸爸顯出一點活力和神采。

“什麼時候能裝好?”

“給我一周時間。”

“三天,就三天!”

貝蕾任性地叫嚷,這是爸爸熟悉的女兒,他笑著滿口答應。

“好,三天就三天,我們拉鉤?”

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遙遠的往事頓時變得鮮活了,小時候貝蕾經常跟爸爸拉鉤,那時爸爸媽媽已經不住在一起了,她喜歡跟爸爸在一起,爸爸愛她寵她,不會逼她刷牙寫字兒。她要求爸爸早點到幼兒園接她,要求爸爸買玩具,拉了鉤就上了保險。

貝蕾很是傷感,卻笑著調侃道:“去,你說話不算數,誰跟你拉鉤?”

“你還記得在中山公園我們拉鉤,是嗎?這麼多年,我一想到那個情景就受不了,就想馬上買一張機票回北京。”

貝蕾抬眼撞見爸爸動情的目光,這使她感到很不自在,如芒在背,她立刻關閉了感情的閘門:“別提過去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兒了,趕快給我安裝電腦!”

十年時間已經在貝蕾心中形成了一道鴻溝,爸爸是不可能逾越鴻溝走近她了。

爸爸的家比想象中要好許多,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房子,在國內被稱做“別墅”,爸爸錢包裏連五十塊錢都沒有卻住著“別墅”,這大概就是外國跟中國不同的地方。貝蕾這麼想。她注意到家裏的電器都非常笨重陳舊,電視機是圓滾滾的老古董,一台錄像機也又笨又重。北京人都用VCD、DVD了,哼,他們還用錄像機,說不定這些玩意兒都是垃圾堆裏撿的。

爸爸推開小屋的門說:“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閨房。”

“你們?”

“達芙妮為迎接你,忙了一個月。”

貝蕾看到嶄新的床罩上繡著英文“Welcome Home”,牆上掛著她小時候的照片。

“嘿,還挺假惺惺的呢,我聽說老外最虛偽!”

爸爸不滿了,“貝蕾,我不喜歡你這樣玩世不恭的口吻,像北京的胡同串子。”

貝蕾揚起了脖子,反駁道:“你喜歡不喜歡礙我什麼事兒,我幹嘛要討你的喜歡?”

爸爸站在門旁歎了歎氣,可憐巴巴哀求似的說:“貝貝,哦,貝蕾,我們談談好嗎?”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我很快就會搬出去獨立生活的,別瞎操心了!”

“不要以為西方社會的生活那麼容易,那麼輕鬆。”

“別把我當傻帽兒,我們這代人可不像你們當年那麼孤陋寡聞,我們都做好了吃苦的精神準備。”

“貝蕾,目前最現實的問題是你怎樣跟達芙妮搞好關係,她這個人其實很簡單,外國人都很簡單……”

貝蕾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累了,坐了一整夜飛機,我要洗澡睡覺!”

“好吧,明天再說。” 貝蕾的爸爸有個洋名:大衛,自從跟達芙妮結婚以後他就被叫做大衛,他過去的名字和過去的曆史一同煙消雲散了,也許是自卑,也許是自尊,這麼多年在澳大利亞他沒有結交一個中國朋友,更沒有結交老外朋友,在老外和達芙妮那些親戚眼中他才是真正的老外。這個當年豪情萬丈、風流倜儻的中文係才子,在澳大利亞靠手藝吃飯,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