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七書記 第九章
“為什麼不能去掉‘代理’兩字就地轉正,而非要交流到豐門那破地方,才能讓你當縣長呢?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要是咱老爺子還在……”
沈小冰還是經常想起老爺子在位的日子,她失衡的心理總是一時調整不過來。
煙七倪紹耕倒是反過來寬慰起了他老婆。他說幹部使用的問題,是沒有什麼是非對錯好分的。“組織”就像是球場上掌握規則的裁判,真理永遠掌握在代表“組織”的一些人手中。代表組織的裁判永遠是對的。要是你臉紅脖子粗地,在場子上跟裁判作什麼“理論”,吃虧的永遠還是你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讓你吃上“紅牌”,罰你下場。提拔使用幹部嘛,就是如此,用你有用你的理由,不用你有不用你的理由,怎麼使用就有怎麼使用的理由。誰都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沒有了誰,地球都是照樣轉。國家有的是人才,缺的是位置而不是人。
不是有這麼一副對子嘛:“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橫批就是:選人用人。”
當了那麼些年“縣領導”的煙佬倪紹耕,見也多了,識也廣了,對官場的感悟也是一套一套的。
成了真正的“正七品”縣太爺之後的倪紹耕,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豐門的工作。由“煙佬”變成了“煙七”的倪紹耕,到了豐門這個全新的“球場”上,有些頗為迫不及待地,想踢出幾個漂亮的球。他甚至可以不太在意裁判的“哨子”。球賽的輸贏是裁判判定的,精彩不精彩還是看場外觀眾的掌聲與喝彩。他煙七明白,場外的自有場外的標準,現如今的觀眾最討厭的還是“踢假球”與“吹黑哨”。而隻要你用心地去踢了,他們就不會太計較你球技的高低。
到了豐門有了一些時日,煙七倪紹耕方才又漸漸感覺到,原本自己的一些想法是有些過於簡單了。不曾想,原來在他之前,在豐門球場上過過場的幾位“主力隊員”,卻都是一些典型的“假球明星”。
在具體工作中嘛,他們人人都是把玩數字,粉飾太平的高手。在他們看來幹行政就沒別的什麼技巧,“隻是幹部出數字,數字出幹部而已”。主要領導有了這樣的指導思想,一時間全縣各級大大小小的頭頭腦腦們,就全把心思用在了研究數字之上。有人還在具體工作實踐中總結出了幾點非常管用的經驗,認為向領導彙報工作的時候,必須得多用上一些具體的數字,說到數字的時候則必須做到“三個要點”:一是數字一定得帶上個長長的尾巴。小數保留越多,尾巴越長,則說明掌握的情況越詳細,體現出作風越深入越紮實。二是數字一定要不斷地往上長。小增長則領導小高興,大增長則領導大高興。三是說到數字的時候語氣一定要十二分地肯定。哪怕是沒經過什麼準備的信口開河的彙報,所涉及的信手拈來的數字,也大可不必擔心露餡兒,也要說得既精準又肯定,斬釘截鐵,絕不含糊,不用約數。就是“差之千裏”,多了或者少了那麼一串零,也要充分依靠自身的心理素質,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
據說縣裏曾有一位經濟部門的局長到外地開會,在發現忘帶了材料,而上台作即興發言的時候,二十分鍾之內,引用到的數字竟然達到了七十八個,而且每個數字都精確到了小數點之後兩位以上。結果語驚四座,令人歎為觀止。這是高人之中的高人。
在上上下下諸多高人紮實的數字功夫作用之下,豐門縣便輕輕鬆鬆地脫了貧,摘了帽,進而一鼓作氣地提出了“建市奔小康”的新的奮鬥目標。
煙七卻比較欠缺數字上的功夫,他從小數學成績就不怎麼理想,對數字缺乏應有的敏感。而且死腦筋,認死理,常常是撞到了南牆也不知道回頭。
還是在省委黨校深造的時候,一位既研究哲學又研究曆史學的客座教授,就曾三番五次地諄諄教導他的學員們:“你們呀,將來呢都是搞政治,吃政治飯的。我告訴你們吧,一位真正成熟的政治家,他看待世間萬物,是沒有是與非、對與錯、曲與直、方與圓的區別的。我告訴你們吧,你們今後必須給我記住一點:給你開薪水單子的人,永遠都是對的!能掌握你職務位子的人,永遠都是對的!處在裁判位置上的人,永遠都是對的!“
這位老先生禿頂,大肚子,一年四季穿著帶有吊帶的褲子。他是本省難得的一所全國知名大學裏頭的超重量級教授。他拿薪水的學校與黨校在同一條街上,相距不過千米。每當有他的課的時候,黨校傳達室的師傅就會踩著人力三輪車接他來,送他去。據說他們彼此間,還有那麼點兒親戚關係。
老先生站立和邁步的時候,胸部就會有些誇張地往後挺。他每次進到教室給學員們講課,倪紹耕和他的同學們總是首先看到他那十分誇張的大肚子。他的講課每一句都十分權威,容不得他人異議與發問,每堂課都是他“一言堂”到底。
這老先生一站到了講台上,就隻知道講課了。講起課來,會眯縫起眼睛,搖頭晃腦,唾沫星子四濺,完全進入到一種無人的境界之中。以至於同樣的講義,在同樣的教室裏,麵對同樣的一批學生,前前後後,都原原本本地重複著,講到了第三次了,也沒人敢稍稍提醒他一聲。
倪紹耕也曾把這老先生教導學生們的話,寫到了自己多處筆記本的屝頁上,用以時時告誡自己。但一旦在實踐中應用起來,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位略知相術的同窗好友說煙七:你這人臉上棱角分明,個性突出,不夠合群,尤其是在是非曲直問題上,太較勁兒,注定在官運、財運、愛情運等等諸多方麵,都不會太順利的。
全縣“千人大會”之後,幾個大動作下去,確確實實是博得了人民大眾的眾多掌聲與喝彩。一時間,人們將“煙七”縣長傳得有些像熱播影視劇中的主角“燕子李三”般的玄乎。可沒多久,反麵的聲音也就跟著來了。有人說他“哭窮”,有人說他“叛祖”,還有更多的人說他是獨裁,搞“一言堂”,“家長製”。
人們說了,你一個外來人口“嚎什麼窮”?“窮光榮”的日子早就過去了嘛!大夥兒都在鼓足幹勁搞“建市奔小康”,你這個當縣長的卻非要把那個好不容易才摘去的“貧困帽子”又要了回來,這不是滅全縣人民的誌氣了嗎!縱然你煙七到了豐門,什麼作為都沒有,沒有一點兒能耐,帶領不了全縣人民實現“建市奔小康”的宏偉目標,這尚且也沒什麼,一個外來人口嘛,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你又何必這樣子嚎窮呢,啊!你何必!
說“煙七”倪紹耕“叛祖”,主要是譴責他不該摘去那“中國·豐門‘豐江彩鯉’特種漁業研究所”和“中國·豐門‘豐江彩鯉’特種生物博物園”的牌子。那可是原任縣委書記祁來風苦心經營的“一號工程”呀,你煙七縣長一句話,說摘就將那牌子摘了。當領導的嘛,前任就相當於後任的祖宗,不是總有人說要一任接著一任幹嗎,可你倪紹耕剛一到任就把前任的東西給全盤否定掉了,這不是“叛祖”是什麼?“叛祖”不也就是逆道,而大逆不道了嗎!啊!
說他“獨裁”當然是指人事方麵的問題。他煙七一來就把那麼些幹部給撤了,下手那麼狠,圖什麼?人們說了:“要想富,動幹部!”那黃誌齡怎麼了?那陳大柱又怎麼了?他們礙著誰了?這些同誌可一貫來都是人們心目當中的好幹部呀!你煙七抓住了人家那麼一點點小小的辮子,就把人家給整了,還一撤到底,什麼也不留!
“他們到底犯了什麼天條了?”有人替他們打抱不平!
那桃花嶴鄉的黃誌齡,是從生產隊裏的會計開始,一步一步幹上來的,通過多少年的奮鬥,才幹到了鄉黨委書記,第一把手這樣的位置上!人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先進,幾乎每年的全縣三級幹部大會,都要被安排上台作典型發言。
幹過生產隊會計的經曆,幫了黃誌齡的大忙。他對數字特別地敏感,對上級領導的意圖吃得透,反應也快。縣裏要求穩定糧食生產,他所在的鄉總能擴種增收。縣裏要求調整產業結構,他鄉裏的經濟作物麵積又總能一年比一年大有增加。上頭號召養雞,他不養鴨。上頭鼓勵種樹,他不種花。需要完成的任務又總是項項有超額,次次有增長。而桃樹桃花則是最能體現他們桃花嶴鄉優勢與特色的,也是最讓他們出亮點、出彩頭的傳統保留項目。每年總是要增加那麼幾個百分點,而且這些百分點的到來,也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有著明顯的出處。彙報起來鐵板釘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