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們 圍屋裏的雞毛蒜皮
1
這裏的山,挨得親熱,錯落有致,不是這兒隆起就是那兒拱起,狀如萬象,四時易服。這樣的山,遠近高低,或觸星天,或臥田地,或伏水畔,或偎屋旁。村中有山,山背有屋,像是貼在天邊的寫意水墨。
無山不客,無客不山,這是客家民係人口分布和居住環境的特點。我們這個交界於閩粵贛三省的美溪村,算是其中的一個縮影。
山腳下,綠野連堂,小橋流水,雞犬相聞。一座無從知道年份的客家圍屋上空,曾回響著三首分別傳唱於閩西、粵東、贛南的客家童謠:
月光光,照嶺背,鵝揩水揩水:挑水。,鴨洗菜,雞公礱穀狗踏碓。親家來,姐姐到,天上星宿摘唔到。糯米粉,白砂糖,做得佢們佢們:他們。嚐一嚐,唔話唔話:別說。涯們涯們:我們。冇排場。
月光光,樹頭背;雞公礱穀狗踏碓,狐狸燒火燒火:做飯。貓炒菜;猴哥送飯用背背,田雞婆婆搶老妹老妹:小妹妹。。
丫丫睡,睡哩來摘菜。摘一皮皮:片。,留一皮,留來天光後日後日:後天。嫁滿姨滿姨:小姨。。滿姨嫁到禾場背,雞公礱穀狗踏碓。
多少年過去了,這三首童謠已隨山風漸去,餘音卻繚繞在我們的心頭。直到今天,我們還由衷讚美三首童謠的想象力之豐、詼諧之趣、童話色彩之瑰麗,尤對“雞公礱穀狗踏碓”之句,產生無窮遐想。
“雞公礱穀”好解,意指公雞幫助主人推礱礱:客家地區舊時一種碾米工具。,去掉稻穀的外殼,變成一粒粒珍珠般的米粒。而“狗踏碓”,就讓一般人費心思了。
碓,用木頭、石塊製作而成的搗米器具,通過腳踏,使碓錘在反複起落中將石臼中的米糧舂成粉狀。每當人們在碓坊忙碌著放米糧、踏碓、刮碓錘、掃粉時,好動的家犬常常仿效主人幹活之狀,在碓左碓右跳來繞去,甚至還和主人一起用腳踏碓,宛如一個小幫手。再通人性的機靈狗,畢竟也是四腳動物,無法把踏碓舂米一類的活,幹得有板有眼。於主人來說,狗的幫忙雖然在周而複始的枯燥勞作中增添了一絲趣味,卻往往越幫越亂,任其下去,勢必弄得一團糟。久而久之,客家人便將做事不講章法、馬虎了事稱作“狗踏碓”和“雞公礱穀”。
現實生活中,“雞公礱穀”和“狗踏碓”雖含貶義,並被作為勸誡、諷喻之例,但一代代客家兒童,心目中卻仍將此視為美景趣事,反複吟哦傳唱。
山麓圍屋裏的妯娌們,唱得各有音色聲情,一如她們的人生。
圍屋裏的雞毛蒜皮2
大伯母是梅州嬤梅州嬤:廣東梅州女人。嬤讀舊音ma,客家話中表示性別的特殊詞尾,常用於指雌性動物,有時也用在女性稱呼上,與雄性稱呼“古”對應,下同。,生有一男一女,男叫榮寶,女喚秋香,孤兒寡母,日子過得清湯寡水,連狗都餓得兩眼發綠,哪還能幫主人踏碓。二伯母是會昌嬤,相比於她的潑辣性格,二伯父就顯得太過收斂了。他體弱多病,走路要踏死蟻公蟻公:即螞蟻。,幹不了重活,人稱“食死佬”食死佬:光吃飯不會做事之人。。他們膝下無嗣,倆孤老做伴,溫飽倒能維持。
父親和兩位伯父同一個祖父,三家人長期共住一院。房屋之間有一大塊空地院落,中有一方天井,分上廳堂和下廳堂。大伯母和二伯母住一片,連廚房都是同一間,東西兩頭築灶而已。我們一家住一片,闊了許多。房子雖舊,卻可以穿堂過巷,每年修修補補的,遮風避雨差強人意。
在我們來世前,這個門口有石獅子看守的圍屋還殘存威儀,二伯父也不是那副模樣,而且,這個圍屋剛剛平息過一場流血事件。
二伯父家本來也不乏人丁,他有六七個兄弟,可大都幼歿,兩個胞兄在提心吊膽中好不容易熬到二十餘歲,卻不料,一個在新婚之夜死於房事,一個在即將婚配時作古。其長兄之妻守寡數月,未有“遺腹子”跡象,便戴著“掃帚星”掃帚星:克星。的罪名再嫁。其次兄之妻,因係童養媳打小抱來,吃著家娘家娘:婆婆。的奶水長大,以此養育之恩未曾再嫁,就這樣留下,成了我們的大伯母。
二伯父成為家中的獨子,受到百般溺愛,結果壞了品性,十餘歲起就跟一位從抗日前線逃回的兵痞氣味相投。到閩西粵東交界之地讀高小時,每逢墟日他便逃課,專在街上等兵痞來一同吃喝,當街設賭,跌骰子,大喊大叫四五六。他父母一直蒙在鼓裏,我們的祖父赴墟赴墟:趕集。時碰到過幾回,因當時兄弟不睦,也就沒有及時告知其父母,自行對其作了教育。直到看到侄兒屢教不改、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祖父才不得已道明其劣跡,並向兄弟倆共同的父母作了稟報。其兄卻怪他多事:為什麼要向父母大人彙報,徒增二老的煩惱呢?我們的曾祖父得知詳情,大發雷霆一通,不許二伯父再出外讀書,回家從事耕田,並在他十九歲那年給他說了親,以為被老婆牽穩就不會外走學壞。偏偏那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隻要有食有嬲嬲:玩的意思。,連房門不出都可以,肚子又不爭氣,一有就流,後來就改嫁到贛南去了。寵愛他的父親和祖父(即我們的曾祖父)相繼離世後,二伯父更無人管教。他母親對他毫無辦法,我們的曾祖母因他是長孫,要錢就給錢。家裏他隻有點顧忌叔父(我們的祖父),可叔父麵對生母及親嫂的溺愛,也無法約束這頑劣的侄兒。不多久,二伯父就把我們曾祖父遺留下來的花邊花邊:銀元。全部賭光了。我們的曾祖母一死,他無錢再賭,就偷他母親的錢,偷光了還想偷賣祖田,又擔心被叔父察覺阻撓,於是轉恨叔父,與那兵痞密謀殺害叔父及相關人員。那兵痞買了一支手槍準備作案,被族長知曉後強行沒收,以為是二伯父告的密,就轉而想殺他。二伯父嚇得半死,跪在叔父麵前哭訴。叔父大驚,拉著相關人員急忙報告族長,族長怒那兵痞屢屢犯案,下令將其處決。
祖父年輕時也好賭,日以繼夜都不肯放手,有時三四天都不回家。他父母心痛極了,隻好提早給他討一個老婆回來,讓她負責管教。但他不怕老婆,仍然三天兩頭往賭場跑,到後來生男育女,生活上無以為繼,又看到其他人把家業賭光後做了流民,經常偷竊,常被人罵得抬不起頭來,他就痛改前非,老實從事耕作,養大九個子女,生活上也還過得去。祖父現身說法,對二伯父說:“一個人不怕有過,隻要能改,還是一個有作為的人。”
但二伯父並沒有真心悔過,叔父一死,他更是目中無人,結果把其父遺留的田地全部賣光了。解放後重新分了田地,但不出兩年他又悉數轉賣他人。他母親常常以淚洗麵,鬱鬱而終。他呢,抱著得過且過的思想,直至高級社成立後嚴厲禁賭,才不得不金盆洗手,服從社裏分配從事耕作,以保障生活。
二伯父憑著高大的體形,一生贏過四個女人的芳心。前兩個均未生育,第三任總算有一子傳世。六歲那年,二伯父抱愛子赴宴,一高興就讓他喝了點酒,結果孩子受了酒風,回家三四天後便夭折了。二伯父連著數日腸子都哭斷了,自覺罪孽深重,在妻子憤而離去後,變得鬱鬱寡歡起來。誰能料到呢,心境鬱悒的他,竟還有女人來嫁,成為我們持續時間最長的二伯母。人民公社化時,她在公社農場做工,見老公實在幹不了重活,不知怎的就獲得了農場領導的同意,夫妻對換了工。他成了農場的一名火頭火頭:廚子。,直至退休回家。
聽母親說,二伯母也曾大過肚子,隻因饞嘴,上樹摘桃而致流產,後來再怎麼努力也沒懷上。
村中有座伯公廟。廟前有棵伯公樹,高過五六丈,樹上迎風飄揚著無數紅布條。伯公廟和伯公樹平時並不需要被特別照看,鄉親們有好事時盡可以對它們熟視無睹,倒黴或不幸降臨時,卻隨時可以找它們祈求保佑。經人提醒,二伯母也去那兒上過香磕過頭,哭著跟樹神廟神要孩子。但聽說很靈驗的樹神廟神,在二伯母的肚子問題上,卻打了最大的折扣。據說因二伯母曾不止一次在廟前解手,褻瀆了神靈,懷不上孩子是她的過錯,一點也不能怪神靈。
二伯父嫁到廣東蕉嶺的親妹先後生了九男一女,無力撫養,隻好把前麵幾個都送了人,老三就過房給了伯父伯母。那時我們還小,隻記得曾有個三哥哥,後來卻不見了蹤影。原來,這個三哥哥長得又黑又瘦小,毛屎毛屎:淨重。都不上八十斤,而且老實巴交,一點也不靈光,不討二伯母的歡喜,經常被打罵,他受不了就走了,再也沒回來過。這個老三也是命苦,後來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生下一女。那女人雖跛腳身殘,花心卻夠怒放,大白天還敢在家勾搭野男人。老三人老實,整不了她,傷心之餘,買來一包老鼠藥,先讓小女吃了,看著自己懷抱裏的妹子身子冷下來,哭著再吃藥相隨而去。
大伯父早早就被閻羅招安了去,大伯母獨自一人含辛茹苦帶大孩子。秋香姐隻比我們的親姐子珍大了三個月,讀了兩年小學就因貧寒的家境而回家“修地球”修地球:幹農活。了。寶哥因為帶了“把”,才勉強讀完了小學。到了男婚女嫁之年,村裏的同齡人都陸續成家了,隻有寶哥還是擀麵杖抹油——光棍一條。不獨大伯母,一直把唯一的親侄子看做兒子的二伯父和二伯母也很著急,怕絕種,寶哥的婚事沒著落,他們就吃不香睡不穩。
終於有一天,“榮寶,榮寶”——媒婆人未進門聲先到。
“做麼事?”大伯母家裏沒人,二伯母桂花性急,聞聲而出,“他們都下田做水做水:幹活。了,有事跟我說,回來我轉告。”
“好,好,跟你說也一樣。”
“那進屋坐下來說,我給你倒杯水。”
即使對方不說,二伯母也已猜中來意。這人能說會道,方能說成圓,圓也可以說成方,隻要她出麵,沒有搭不成的鵲橋,隻要腳錢腳錢:辛苦費。到手,你們前天結婚後天離婚她也管不著。
二伯母桂花端上水後,笑著問:“媒婆,是不是好心幫我家榮寶找到合適的妹子了?”
“咦,你真會猜。今天我去蕉嶺老妹家,有個布娘子人布娘子人:女孩子。剛好來找我外甥女了耍了耍:玩耍。,我看她嬌小可愛,老實本分,沒什麼歪心眼,配得上你家榮寶,就問我妹妹這是誰家的細妹子。聽我老妹講,是她的鄰家女。我就去她家問,還未婚配。她父母也很老實,我把你家榮寶的長相、文化程度告訴了他們,說像榮寶這麼一個標致的小夥,打著燈籠都難找。這家人聽了很中意,叫我帶你家榮寶去相相麵相麵:相親。,就是不知你家榮寶會不會嫌棄人家。”
媒婆走得急,咕嚕咕嚕就是幾口水,一口氣講了這麼多,還不氣喘,她恨不得馬上促成此事,好讓腳錢早到手。
“不會的不會的,我家榮寶肯定不會嫌棄人家的。”桂花伯母連忙說。
媒婆臨走,又鄭重其事地交代:“你家榮寶一回來,你就得抓緊告訴他,聽說有好幾家都去提親了,隻是女家還未答應。這樣的好事,可拖不得呀。”
幹活人披著一肩晚霞歸屋,泥腳還未洗,桂花伯母便迫不及待地完成了報信任務。最近因為寶哥的婚事,大伯母愁得頭發都白了不少。起初,她還以為二伯母騙他們開心,見桂花伯母說得認真相信了。剛掌上洋油燈的秋香姐高興地說:“燈芯開花,好事來家燈芯開花,好事來家:意指好運氣的預兆。。太好了,我快有嫂子了,喲,還跟姨婭姨婭:母親。同是梅州人蕉嶺屬梅州轄縣。,今後走親戚也方便呀。哥,你快答應吧。”
寶哥心裏樂開了花,但仍麵帶戚容:“像咱家這情況,窮過水鬼水鬼:一貧如洗之意。,誰知道人家看唔唔:不。看得上。”
“冇冇:沒。關係,有香蘭媒婆介紹,肯定能成,像你這麼一表人才,她還不喜歡,那真是沒眼光了。”二伯母鼓勵侄兒。
說真的,寶哥雖然家境貧寒,但論長相,確實無可挑剔。他還勤勞巧幹,能說會道,別說姑娘,連男孩子也喜歡他。但那時的姑娘比較注重物質,誰願意嫁過去過那種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
次日,寶哥整天幹活總想著相親的事,魂不守舍。熬到夕陽西下,他立馬換了身新衣裳,和香蘭媒婆踏著一路斜陽去了毗鄰的廣東蕉嶺女方家。
女家隻此一女,且是個滿滿:表示排行最未。女;三個成年兒子,其中兩個還是光棍身。家境與寶哥家相差無幾,一廳兩間的破房,住了兩代共七個大人:大兒小兩口住一間,女兒和母親住一間,父親和兩個光棍住廳堂。一家衣著除了補丁還是補丁。環顧四壁,就是小偷來了,也看不上眼。
媒婆拉著寶哥和女方一家圍坐在廳堂裏,廳裏的床鋪已被姑娘的父親拆掉了,床腳成了凳子。屋裏點著一盞洋油燈,風一吹,忽閃忽閃的,像鬼火似的,如果不是大家圍坐在一起,真會讓人起雞皮疙瘩。待字閨中的高玉蘭低著頭一言不發。寶哥坐在另一個角落,心裏忐忑不安,猜測著女方一家的心思。媒婆和女方父母談了什麼,他幾乎全沒聽清,偶爾問到他,也是鬥礱搭簸箕鬥礱搭簸箕:答非所問。,媒婆隻好說盡好話替他解圍。
其實,如此“門當戶對”的家庭,誰都沒有挑肥揀瘦的權利。那晚寶哥根本就沒看清女方長相,朦朧之中隻看見對方小巧玲瓏的身影。那當兒年過二十尚未娶親的男子,怕是要把母豬當貂蟬的。至於女孩子,一切都由大人做主。這門婚事就這樣談成了。按農村風俗,初次見麵,男方得給見麵禮,寶哥從口袋裏拿出一枚發卡,微紅著臉送到了女方手裏。高玉蘭連頭也不抬就接下了,成為我們的準蘭子嫂。
3
寶哥迎親後,一家人像模像樣過上了一段平和日子。蘭子嫂初為人妻,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多有不習慣。當小姑子的秋香姐盡量帶著她,一起下地幹活,一起在圳頭井尾洗裙湯衫在圳頭井尾洗裙湯衫:在水邊漿洗衣物。,用榨過油的茶枯餅、山上采來的肥珠子當番堿番堿:肥皂。,熟悉周邊的人和物。二伯母夫妻待她不錯,主要還是寶哥滿意她,晚上不用再摟當道具的冰冷枕頭了,還多了一個賺工分的勞力。
卻不料,過門不到一年,婆媳倆就打起了嘴仗。蘭子嫂沒文化,人瘦小,又老氣,二十出頭的人,卻長得比實際年齡大十歲;腦子又不靈活,還不識錢,連元角分都認不清。大家都笑說寶哥有福分,討了個隻會幹活不會花錢的老婆。寶哥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大伯母雖說也鬥大的字不識一個,但還不至於笨到連票子都認不清;而且人老嘴老,脾氣不好,喜歡與人爭執,是個難纏的主,和蘭子嫂這樣“狗踏碓”般的人,怎能長久契合?她很快就露出了廬山真麵目,欺負兒媳老實,經常指桑罵槐。
蘭子嫂起初還讓著婆婆,農村有句老話“閃狗不是呆子”,可時間長了,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你不發一言,反倒成了呆子。後來她終於爆發,頂撞起來,還罵家娘是老鬼。大伯母聽了,猶如六月正午穿棉襖,全身發火,三下兩下跳到她跟前,“啪”的一下賞了一個新年巴子巴子:巴掌。,恨恨罵道:“好啊,狗膽包天了,敢還嘴了,還罵我老鬼,你也不會一直年輕,也有老的時候,你這個短命嬤、殺千刀的,遲早會被雷公劈死,雞蚯婆,皺額嬤……”
大伯母人高馬大,身體又棒,罵人罵上三天三夜也不累乏。蘭子嫂突遭襲擊,並不意外,她知道,隻要自己膽敢頂撞,自己的臉頰遲早都有巴掌賞過來。但今天她豁出去了,猛地一把揪住婆婆的頭發,兩人扭作一團。
“救命啊,桂花,三妹,快來救命啊!嫂瑞嫂瑞:嫂子。要被人打死了!”大伯母惡人先告狀。這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想不到這麼一個不起眼的老實疙瘩,竟然敢揪她的頭發,真是吳三桂起兵——反了!
二伯母桂花剛收工回來,聽到救命聲,嚇得趕緊丟下農具跑過去,看到嫂子把媳婦摁在地上,她媳婦邊罵邊掙紮著用腳踢她。別看大伯母高大壯碩,蘭子嫂一旦拚命,她也慌得東躲西藏。桂花伯母連忙把蘭子嫂的雙腳摁住,大伯母才喘出一口氣來。
待母親趕到時,蘭子嫂的臉上和身上已落下累累傷痕,兩邊衣袖都支離破碎了。母親急忙把兩個嫂子拉開,責備道:“大嫂二嫂,你們怎麼可以兩個打一個呢?跟晚輩打架,就不怕被各類人各類人:別人。笑話?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可以化解,怎麼動起手腳來了?”
“三妹(母親奶名“三妹”)你不知道,這種女人不好好整整,都快上房揭瓦了!頭先我說了她兩句,她竟敢罵我老鬼,還揪我的頭那毛頭那毛:頭發。想吃了我!”大伯母餘怒未消,狠狠地瞪著媳婦。
蘭子嫂不甘示弱,指著婆婆的鼻子對我母親說:“三妹嬸,你來評評理,頭先先頭:以前。剛才放了工,我就抓緊回來,沒想到剛入門,這老鬼又在指牛罵馬,以為我是呆子聽不懂。起先我不理她,可她越罵越凶,我就是啞巴也會哼幾下吧,她就打我。毛主席都說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也是爺娘生爺娘養的,難道我就該讓她打死也不還手?二嬸回來,狗吃豬屎,不分好壞,幫著老鬼打我。打死了我,她們也得槍斃!”
蘭子嫂哭得眼淚鼻涕流一塊。母親見她哭得傷心,再看她披頭散發,渾身是傷,便信了她的每一句話,對大伯母說:“大嫂,你不能跟小輩一般見識,說幾句就好了。她不懂的地方,我們多教教她,以後就好了。”
“哼,教她?像她這種早死爺娘沒教養的人,還能學會?教她一生世人一生世人:一輩子。都是白搭。”
“老鬼,我讓你打讓你罵還不夠嗎,憑什麼還要咒我爺娘?我看你才是早死爺娘冇教養!”
眼看一場戰爭又將爆發,母親忙將蘭子嫂拉到身邊。
二伯母指著蘭子嫂罵道:“你這個賤貨,也太不像話了,連家娘都不放眼裏,真是越來越刁了,再不整整,真會在家娘頭上拉屎了。榮寶回來,我一定告訴他,讓他整整你!”
“報事嬤報事嬤:愛傳遞消息的女人。,我又不怕,你告訴他,我也會告訴他,看誰的錯更多。”蘭子嫂滿肚子憤恨,如今像竹筒倒豆般一傾而出,“今那今那:如今。解放了,不是舊社會,難道家娘還可以隨便作踐生娓生娓:兒媳。嗎?”文盲歸文盲,可她總算知道一命賠一命,也知道婦女獲得了解放。
大伯母恨不得把兒媳撕成碎片——快六十的人了,哪個小輩敢這樣對她說話?
母親一向主張和為貴,素不喜歡與人爭吵,更別說自家人了,今天看到這對婆媳鬧得不可開交,二伯母又在一旁煽風點火,很替蘭子嫂擔心,遂又當上了“和事老”的角色,耐心地說:“嫂,蘭子嬤,不管是舊社會還是新社會,一家人同桌吃飯,同坑拉屎,就應該和和氣氣,家和萬事興嘛!有啥事,大家坐在一起三言兩語講完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大家就事論事,不要東拉西扯,更不要動手打人。本來日子就不好過,打傷了誰,都是雪上加霜的事,還會被人恥笑。”
二伯母接過話茬:“對她這種刁蠻的生娓,就是不能有糍粑心糍粑心:心腸軟。。有誰家的生娓敢像她這樣罵家娘?簡直是母夜叉!”
“二嬸,你也一樣死烏搭瞎死烏搭瞎:蠻不講理。,難道我就要由著你們隨意作踐,才是好人嗎?你別以為自家沒兒沒女可罵,就來罵我,我是那麼好欺負的嗎?”
蘭子嫂據理力爭,卻無意間揭了二伯母的傷疤。正因二伯母沒兒沒女,大伯母和母親才凡事都讓她三分。
母親聽蘭子嫂這麼一說,心裏格登一下,心想這下可要“大鬧天宮”了,急忙對她使眼色,暗示她不可再說下去。可是二伯母已閃電般躍到蘭子嫂麵前,賞了她一個比大伯母更響亮的耳光,狠狠罵道:“你這個殺千刀、冇上冇下冇上冇下:沒大沒小。的家夥,打死都抵得抵得:值得。!”然後又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天啊!做麼事我命那麼苦啊,大家都有子有女,為什麼就不讓我有,害得我被人罵孤老,連親侄媳都來取笑我!我活著有麼事搭煞有麼事搭煞: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勁。啊,還不如死了算了……”
話沒說完,她就起身欲撞牆。母親早有防備,哪裏會讓她活受這種罪?每次桂花伯母心情不好或和二伯父吵了架就尋死覓活,而每次都是大伯母和母親把她勸住。這種情景已是家常便飯了。但二伯母這架勢,蘭子嫂以前卻沒領教過,她嚇得趕緊跑回自己的房裏,“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大伯母見狀,也沒再說什麼,和母親一起哄起了二伯母。鬧了一陣,二伯母像往常一樣地順著大伯母和母親的勸解,慢慢地恢複了平靜。
4
“大家聽清楚了!一組挑糞施肥,二組耘田,三組割青積肥,大家聽清楚了!……”美溪生產隊隊長虎腚舉著廣播筒,在穀坪上大呼小叫,重複著三個組的工種。
母親和二伯母、蘭子嫂,還有香蘭、春秀、旺富等,是第一組的社員,被分配挑糞施肥,組長是桂花伯母。那時蘭子嫂已有八個多月身孕,肚子大得像打腰鼓的,行動十分不便。秋香姐見嫂子行動困難,就對桂花伯母說:“嬸,嫂子快生了,就不要讓她去挑糞了,放她假吧。”
“放她假?笑話!她又不是幫我賺工分。這月又快分糧了,到時超支可別怪我。”小組長不同意放假,是要扣工分的。桂花伯母對蘭子嫂前番衝撞懷恨在心,正想著借機懲罰呢。
大伯母也對秋香姐說:“放假,有那麼金貴嗎?我懷你兄妹時,就沒放過一天假。生你的那天下晝下晝:下午。,我還在田裏幹活,回到屋下屋下:下音ha,家裏。晚飯還沒吃,你就出世了。現在她還沒那麼快生,就要放假,難道存心要讓屋下這個月借糧?”
按工分糧、多勞多得的年頭,要是曠上幾天工,糧食就接濟不上,就得去有餘糧的人家那裏借。有些人怕自家可能也接濟不上,不太願意借。借糧者往往要說盡好話,很是受氣。因此,大家都不想曠工,輕傷不下火線,除非重病臥床。
蘭子嫂對大伯母和桂花伯母心裏有恨,可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她們,被分到桂花伯母當組長的小組,也隻能忍氣吞聲,有時摸著肚皮,小聲對肚裏的孩子說上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話。幸好我母親經常關照她,比如挑肥積肥,母親就讓她用兩指鉤,不讓她挑運。蘭子嫂幹活本就不太像樣,現在又這般大腹便便,效率就更別提了。有的組員看不慣,多有煩言,母親就對她們說:“人家是重身子的人,同樣身為女人,應該知道這種苦。我們就多擔待些吧。”
大夥一起脫秧的時候,蘭子嫂不會數數,也都是母親幫她。蘭子嫂對母親很是感激,再不識好歹,還是會聽母親的話。
農忙一過,蘭子嫂肚裏的孩子就吵著要出來。剛入秋的某天晚上,我們一家正在一起說笑,突然聽到大伯母大聲叫母親:“三妹,三妹……”
“哎,嫂,什麼事叫得這樣急?”
“蘭子嬤快生了,你快點過來幫忙!”或許是蘭子嫂要幫婆家添丁進口了,大伯母為升級做祖母而高興,難得地叫蘭子嫂為蘭子嬤。
母親聽到招呼後,馬上出來,頭一句就問:“嫂,有冇有人去喊接生婆?”母親生了四個孩子,知道孕婦肚子痛了,首先要去叫接生婆。接生婆離我們家不遠,一刻多鍾就能到。
大伯母急切地說:“狗腦子(二伯父的綽號)去叫了,桂花現在守著蘭子嬤,榮寶又還沒回來。”
“莫怕莫怕,有我們幾個在,孩子會平安出世的。”母親一邊安慰著大伯母,一邊跟著她走進蘭子嫂房裏。
蘭子嫂因痛哀叫,桂花伯母正用熱毛巾替蘭子嫂輕輕地揉肚子。母親見桂花伯母如此舉動,不免感到欣慰——畢竟是親侄嫂,關鍵時刻不計前嫌。
“蘭子嬤,忍一忍,養點精神,別等孩子出生時,你倒沒了精神。女人生孩子都一樣,誰叫我們是女人呢,等你做了娭瑞娭瑞:母親。,就知道艱辛了。老人常說:生兒唔知娘辛苦,生女才能報娘恩。”母親說完,轉而對桂花伯母道:“嫂,屋下有雞蛋嗎?有的話去煮兩個給蘭子嬤吃,等下才有精神。”
“有,我這就去煮,你守著她。”
二伯母煮雞蛋去了,大伯母則手忙腳亂地找舊衣服,準備包孩子。
這時二伯父帶著接生婆來了。她隻有五十多歲,但據說很有經驗,接生幾乎沒有發生過意外。
待寶哥趕到家門時,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已響遍整座院落。
我們姐弟倆聽到哭聲,不約而同地走到蘭子嫂的房門口,想看看小孩出生的樣子。可母親攔住了我們,強令姐姐帶我們回去。後來母親告訴我們,產婦房稱為暗房,如果生肖相克,就會出意外,所以不要隨便進去。
大伯母一直嫌自家人丁單薄,見頭孫是男丁,而且白白胖胖的,煞是得人惜得人惜:討人喜歡。,高興得合不攏嘴,忙吩咐兒子去燒開水殺雞給媳婦補身子。
因為頭胎帶把,蘭子嫂的身價霎時提高不少,連平日橫眉冷對的大伯母和二伯母,都對她好了些。寶哥給兒子取名福貴,意思是希望他一生幸福,身子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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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人稱釀伯或釀伯佬。釀,在客家話中是放牧之意,如放牛、放羊、放鴨,就稱為釀牛、釀羊、釀鴨。父親小時候沒放過牛,長輩希望以“釀”這個賤稱來衝邪氣,以便好養。
父親生於大革命失敗那年,對解放前的那段光景,他至今都愛稱民國某某年。胞兄早夭後,他便成了家裏唯一的火屎星火屎星:傳宗接代的人。,深得祖父母及七位姑姑的疼愛。在我們兩兄妹印象中,父親懂古事,重禮儀,好行俠義,而且善良質樸、安分守己、樂於助人,因此素有人緣。
我們這地方處於閩粵贛三省交界,當年是中央蘇區範圍,遠村近鄰,都有不少熱血男兒跟著朱毛紅軍“鬧紅”求翻身。二姑父即是其中一位,他扯起了一支十來號人的遊擊隊,朱德指揮紅四軍經閩西打廣東東江時,他還帶過路,獲得了朱德獎賞的一支駁殼槍。從小愛看《三國演義》《水滸傳》、敬重英雄的父親,很崇拜他的二姐夫,剛上初中就想輟學跟著“鬧紅”。二姑父卻堅決逼他完成學業,還出資相助。父親至今仍記得我們緣慳一麵的二姑父所留的一席話:“讀好書,將來可以更好地為國家出力。”遺憾的是,隨著他的英勇就義,父親斷了資助,最終沒能上大學。這時,國民黨胡璉兵團由粵經閩敗退台灣沿途征兵拉夫,已上黑名單的父親憑著機智勇敢脫了身,才迎來了新中國的成立。父親因為有文化,曾受到縣糧食局長的看重,要不是這位局長大人在“三反”、“五反”中被錯打為“老虎”後早死,父親也許早就剝了穀殼,跳了龍門,成為村裏第一位人人羨慕的工作誌工作誌:吃皇糧的人。了。應了“命下該食粥”命下該食粥:下讀ha,意即命中注定。之說,父親受到牽連,他戴著帽子被遣回村裏後,百感交集,也不思卷土重來,隻想苟全性命,於是決心紮根農村。他先娶一妻,在對方數年無出後,隻好奉母命離婚再娶,才最終和母親走到了一起,有了我們兄弟姐妹四個。
在我們這兒,老一輩裏頭就數父親文化高,諳熟紅白喜事的操辦程儀和揀日子揀日子:挑選日子。不說,還寫得一手好字。年關之際,左鄰右舍都買了紅紙,絡繹送來,請父親幫寫春聯。除夕前的那些天,我們家天天人來人往,罕見地熱鬧,廳裏廳外,桌上地上,都擺滿了一副副紅紅的春聯。不少春聯是他自己創作的,即使照搬書卷,也不能張三李四王五重複寫來,還得照人配對。父親從不收取鄉親的財物酬勞,久而久之,鄉親們連寫字的墨水也不隨帶,有的連紅紙也不給。母親少不得暗地裏發些牢騷,但父親總是一笑置之,照樣有求必應。年關是各家各戶最忙之時,父親偏偏還得肩負為數十戶人家寫春聯的義務,有時春聯一多,便得夜以繼日,他常在油燈下躬身寫到半夜三更,再乏再累也不讓鄉親們的房屋門前留空白,這也是他一生都有好人緣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