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溫柔 第一章
開場白
同誌們好?吃飯了?括弧:念時需要韓厚地笑笑,此是一點小油墨,也顯得自己比較撲石,括弧完(嘩——)。操他的,這小予真以為我大字不識一籮筐了,還注上韓厚、油墨、撲石呢,油你姐兒個纂兒,我若真的不識字,這不純是誤這個導嗎?老子土過兩年三年級呢,連個憨厚、幽默也不認識?
嘿嘿,咱不識字、沒文化,剛學了幾個字,這稿子還念不全哩。日出江花紅似火,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個日出江花紅似火,是我自己加上的,是小時候跟放豬的個小混球學的,那廝就喜歡說弭出江花紅似火,沂蒙山區紅爛漫,聽上去特別油墨。你抽根囊一他說日出江花紅似火,白裏透紅可燎原;你啃個地瓜,他就說野出江花紅似火,革命人民啃地瓜,怎麼尋思的來!他這話有.舂小油墨,咱就把它來引用。萬木這個春之後是,在鄧小平南巡講話精神的指引下,在各級領導的關懷下,在上級有關部門……哎,這地方怎麼沒提人行、農行、建行、工行什麼的呀,還有那個工商、稅務、供電等部門,你不提他,他說你不謙這個虛,下一次貸款就給你出點小難題。這些單位很重要,啊,比那些光耍嘴皮子的熊單位都重要,這小狗日的,分不出個主謂語來,我加上它吧。
在人行、農行、工行、建行……好像也不妥,你提得這麼具體,人家可能就懷疑,這小子肯定貸了不少款,是靠貸款發家的,籠統提個金融部門算了。等金融部門的大力支持下,這些年,我做了些應該做的工作,黨和人民給了我很高的榮魚,中央首長接見了我,我本人被評為全國勞模、優秀農民七業家、省正邪委員,還被提拔為鎮委副書記,我真是心中有這個……
這地方念鬼不對吧?(嘩——)操你個姐兒韓德成,你這不純是坑我嗎?還榮魚、七業家、正邪委員呢,將這些頭銜注成榮魚還勉強說得過去,說心中有鬼就是對我的誣這個蔑,我蓮心中有愧都不認識?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嘿嘿,咱不識字、沒文化,照稿子念還怪麻煩哩,幹脆我說得了,行吧?(嘩——)嘿,還有點小熱烈呢,翻來覆去地強調自己不識字、沒文化是對的,如今的些人就喜歡別人沒文化。就他自己有文化;你一說沒文化,他就高興。
嘩——小河流水嘩啦啦,聽上去跟鼓掌差不多,那一塊塊的鵝卵石就是聽報告的一顆顆人頭了,仔細琢磨琢磨還有鼻子有眼兒呢!小韓德成這點子還行來!他說是哪個國家的總統還是首相來著,先前說話結結巴巴,他為了競選總統就對著大海練講演!人家請你作報告,你不會也對著沂河練兩遍?沂河又不遠?他練講演為競選,您練講演為宣傳;雖然同是練講演,兩者性質不一般。他乃資產階級一頭麵,你本共產一黨員;他當總統為壟斷,你做黨員做貢獻,當叮個當叮個當叮當……操他的,還資產階級一頭麵呢!他說本來是資產階級頭麵人物,可為了能押這個韻,就省略了兩個字,怎麼尋思的來!別看這小子其貌不這個揚,走起路來外八字,可對我比較地忠誠,還能出口成快書,有點小歪才!我就把他來重用,讓他把我的秘書當。
小河流水清悠悠,莊稼蓋滿了溝;小河流水嘩嘩響,小芹我到河邊洗衣裳;小河流水嘩啦啦,巧兒我合作社繳棉花……不對了,一動腦子我就犯迷糊,一犯迷糊亂七八糟的些詞兒就出來了,跟有點文化似的,那怎麼行?還是沒文化好啊!比方你到上邊要扶貧款,你西服革履,滿嘴的新詞兒,你說得再慘人家也不給你!人家還擔心給你扶貧款你搞了腐敗哩;你若不識字沒文化呢,他就會格外放心,所以翻來覆去地強調自己不識字、沒文化是對的,嗯。
同誌們好?括弧……再來一遍。嘩——
曆史問題
咱叫牟葛彰,沂蒙山釣魚台人氏,現年四十六歲,排行老三。我那點經濟基礎的事情,大夥兒都知道,就是將一個廠子獻給了集體,翻來覆去地就那麼點事兒,沒什麼講頭兒,我說說我的遭、遭遇吧?就是有趣的事情,啊。你們城裏人就喜歡聽人家的遭遇不是?遭遇艱難、遭遇溫這個柔什麼的?這個遭遇讓我一說怎麼有點咬口啊?不如韓香草說得那麼順溜,有含意,她那個南方味的小普通話一說,特有味兒,怎麼說的來!她喜歡說經濟基礎、意識形態,遭遇、命運、荷爾蒙什麼的,還有那個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事情跟荷爾蒙有關,但具體怎麼個概念,我不說。咱出身倒沒啥問題,就是曆史和社會關係有點小複雜。因此上,我從小就羨慕那些檔案裏的表格上寫著“曆史清白、社會關係簡單”的人。這方麵有問題的人,隻能做點經濟基礎的事情。曆史不清白的是我爹牟子鈴。他在我們那一塊兒臭名昭著,大名鼎這個鼎,有漢奸子鈴之稱。具體精神是這樣:他十四歲的時候到東裏店他姑家去學徒,十六歲那年去日照推蝦醬。推蝦醬你老老實實地推呀,裝上貨立馬回來呀,哎,他不,他要到石臼所那兒去看海。看著看著,就發現海上開來個小火輪,待開近了,才看清是個掛著膏藥旗的小炮艇。炮艇那玩意兒,我爹先前沒見過,猛丁見了就挺稀奇,尋思這家夥是怎麼弄的,跑得那麼快,在水裏還冒煙。我爹正伸著脖子在那裏看,就見甲板上三四十個鬼子朝他們招手。當時在海邊玩兒的也不光他自己,我父暑即隨其他人扒了褲子下了海。原來那炮艇靠不了岸,他們就將耕幫鬼子一個個地背下來了。完了,鬼子頭兒即通過翻譯官誇他ff一熱情好客,樸實憨這個厚,大大的好那一套。此後即有“沂蒙山的鬼子是牟子鈴們從船上背下來的”之說法。
這件事,如果我爹回到家不窮雞巴吹,也沒人知道。背鬼子的人多了,他到哪兒查去?可不行,他忍不住,他回到家在那裏胡吹海嘮,還添油加醋,說是烏雲翻這個卷,海浪滔那個天,海上無風三尺浪,有風就浪三丈。在這種形勢下,但隻見一隻小夥輪突突地就兒來,好家夥,那玩意兒真正是機械化的東西,比大鯊魚還跑得快,可就是靠不了岸,你要上岸得脫鞋下海走一段。想咱沂蒙山人是多麼熱情憨這個厚,船上的人一招手,咱就跑過去將他們背下來了操他的,背下來才知道,全是些鬼子……
當然嘍,他就是不吹,也不可能保住密。若幹年之後,戰犯薛田小野就寫了一份材、材料,他這樣記載他們登陸時的情景:中國人在一覽無餘的海灘上驚奇地看著我們,而當他們在那裏還看不夠的時候,就下到水邊來。士兵們看見那些張口凝望的人們極為高興,那些人為炮艇這種新奇的東西所吸引,根本沒做任何隱蔽,有的還很適意地蹲在岩石上抽小煙袋……
我用中國話招呼站在最前麵的人,他們應該將我們背過去,我答應給他們些錢。大膽的人就真的把褲管卷到膝蓋以上向我們走來。第一個人剛過來,其他人也都跟過來了。於是,每個“敵人”竟然都把一個“鬼子”背到自己背上,而日本軍人是騎在中國人的背上進入日照城的,這是一件多麼令人心曠神怡的事情啊!而其中一個叫木子玲(音譯)的小孩兒模樣的青年,競背了兩趟,給他糖塊兒還不要,似乎因不能以更好的方式迎接我們而羞愧……那怎麼能保住密?有關部門按著這個線索一查就查到了,就給他定了個曆史反革命。我爹在他姑家說是學徒,其實就是當小夥計。他姑夫在那裏開糝館。
糝這種東西知道吧?就是一種小吃,此乃沂蒙一特產。他姑夫叫曹彥春,外號曹操。說起話來唉聲歎氣,永遠是一臉絕戶表情,屬慢毒之一類。你去他家走親戚,進門就讓你去推磨;你要吃頓飯,他兩口子總要弄出點什麼事情拌兩句嘴。我爹說,他家是推不完的磨,吵不完的架。而他最討厭推磨,三轉兩轉就轉暈乎了。因此上,曹操讓他去學徒,我爹要命也不囉囉兒。曹操就蹲在我家門口唉聲歎氣,說他這輩子毀了,讓牟兆蓮給坑了。
連個孩子也沒有。
我姑奶奶牟兆蓮乃我爺爺之小妹,特別嬌慣,純是好吃懶做的個主兒。生不出孩子來當然與她有這個關,我爺爺遂讓我爹去當小夥計,實乃有過繼之預謀。
我爹說,你那個磨我推不了。曹操說,我早買上小毛驢了,那個磨用不著你推了。爹說,在你家吃頓飯,你看你們那些動靜!
曹操說,你姑就是那麼個脾氣,你還不知道?
我爺爺就說,你熊毛病還不少哩,我看你是欠揍!,我爹咕嘟一會兒嘴,遂跟他去了。東裏店乃一古鎮。鎮中有一條寬闊的東西長街,約三裏這個許,兩旁商店、飯館林立,最有名的為元興、大興、同興、天興及彙豐和,號稱五大商號。又有稅務局、警察局、區公所及縣警備隊駐軍,戰前即有沂水二衙之稱。前不久,國民黨省政府臨時遷至此處,鎮內更是人員驟增,商賈雲集,繁榮昌這個盛。是時,又有小濟南之稱。我姑奶奶那個糝館雖夠不上商號一級,但買賣卻挺興隆,兩口子忙不過來,遂請我爹去幫忙。爹知那兩口子乃老摳腚一對,專門以話填還人的主兒,當然就不情願。先前他跟我奶奶去東裏店趕山會,去過他們家,快到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姑奶奶在那裏問客殺雞、畫餅充饑,一會兒說咱們包餃子吧,過一會兒又說要不咱們烙油餅吧,再過一會兒就改成吃麵條兒。可她光在那裏耍嘴皮子就是不動彈。他二位在那裏坐了大半天,吃了她勾畫的好幾種食物,肚子飽飽地出來了。
爹說,純是一個老摳腚!讓曹操給勾引壞了。
奶奶說,她不是摳兒,是懶,她尋思還在娘家來著。爹又說,還不孬,沒讓咱給她去推磨。
奶奶說,以後別管你小姑叫老摳腚,你叫她老摳腚,讓你爹聽見不毀你個婊子兒的來!
因此上,這回曹操要我爹去幫忙,我奶奶在旁邊兒就始終沒吭聲。曹操還真是買了個小毛驢。不用推磨了,吃飯的時候他二位也不作古作怪了,我爹即覺得這小待遇還行。
有了小毛驢,不用推磨了,但須割草喂毛驢或牽出去放,偶爾還須去日照推蝦醬。蝦醬乃做糝之需要。古書上記載:糝,乃取牛、羊、豕之肉,三如一,小切之,與稻米合以為餌;若攙蝦之醬,則又是另一番滋味。這便有了如上的那一節。
為了這另一番滋味,我爹弄了個曆史反革命。這麼說行吧?咱不識字、沒文化,嗯。
嘩——
不推蝦醬的時候,我爹每天就要麼到北山去割草,要麼牽著毛驢到鎮南的沂河邊兒上放。
他到沂河邊放毛驢,認識了在同興染房幫工的杏姑娘:
杏姑娘是個打工妹,她爹在染房裏扛長活,她跟著她爹在那裏打短工,用現在的話說叫打工妹。她每天都要去沂河涮洗剛剛染過的布。她比我爹大一歲,這說明我爹十五的時候她十六,我爹十六的時候她十七,這是個死數,嗯。杏姑娘很漂亮,胳膊很粗,腿很長,皮膚呈鴨蛋青色,當然是長期染布之關係。說著說著想起了韓香草,她就喜歡說此乃×X之關係,此乃XX之需要,聽上去特別有學問,我亦把它來引用。她在河裏涮布,我爹在河邊放毛驢,估計倆人都挺寂這個寞,遂在那裏沒話找話說。我爹說,哎,還怪好看哩,你一甩就出來個小彩虹,怎麼甩的來!杏姑娘說,你個小放驢的,天天來放小毛驢,是哪頭兒的?東裏店很大,同在一個鎮上不一定認識;且東西長南北短,互相問起來就問是哪頭兒的。
我爹卻覺得不怎麼好聽,還哪頭兒的,跟通腿兒睡覺似的。她管他叫小放驢的也有點別扭,趕不上小放牛的或小放羊的好聽,遂說,你管我哪頭兒的幹嗎7.反正不跟你一頭兒。杏姑娘就說,你個小毛孩子,還占你姑奶奶的便宜呢!倆人這麼撩嘴呱舌,三來二去的就熟了。熟了之後,我爹向她鼓吹去日照推蝦醬並將鬼子從船上背下來的問題,說烏雲翻這個卷,海浪滔這個天……
就震得杏姑娘一愣愣的,說是,好家夥,你一個人就敢去日照?還到海邊兒去呢,趕明兒咱也去看看海是什麼樣兒!爹說,那容易,你去的時候,我就用小車推著你。杏姑娘說,你小胳膊小腿的,還推著我呢!
爹說,吾善腳力也,三天就能打來回。
我爹略識文字,會打小九九,會記賬,會說善腳力,還會寫糝。他在那裏跟她囉囉糝這個字是王羲之創、創造的。杏姑娘不信,說是什麼好東西,還王羲之創造的!
爹說,這你就大錯而特錯了,王羲之家就是賣糝的,嗯,還有那個鵝字,一上一下的寫法也是王羲之創造的,我在上邊兒,鳥在下邊兒。
她說,純是個流氓字,還你在上邊兒,鳥在下邊。
爹說,不是你在上邊兒,是我在上邊兒。杏姑娘就生氣了,說是你再耍流、流氓,不理你了。爹就說,想哪裏去了,那是一種寫法!
她說,就你能,你有多能啊!
東裏店一年有兩次山會,分別是春季山和秋季山。那一段,山會上來了個唱五音戲的戲班子,每次演正劇之前都要唱一出叫《王小趕腳》的小戲,是說一個懷了孕的小娘們兒回娘家,趕著小毛驢去送她,倆人在路上胡囉囉兒。跟《劉海砍樵》的內容差不多,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在那裏撩嘴呱舌。估計是頭天杏姑娘剛看了《王小趕腳》,就說,你跟那個王小差不多哩!
爹說,操,誰屑趕腳啊!她說,我說你長得跟他差不多。爹說,你還像那個王二姐哩!她說,又油嘴滑舌,咱哪有人家漂亮!
爹說,真的。她臉紅紅地說,那你叫我一聲。爹叫:二姐——
她應:哎——
這樣地叫過應過之後,倆人都覺得親近了許多。杏姑娘從兜兒裏掏出塊柿餅給爹吃,爹就說了個謎語,謎底是柿餅,但謎麵有點下流。她就說,小孩子家,不學個好,哎,你那個小毛驢聽話吧?
爹說,聽,讓它幹嗎它幹嗎。她說,我騎騎行吧?
爹說,行,騎吧。
杏姑娘嘻嘻哩哩地就騎上去了。那個小毛驢還真是怪聽話,可她騎的位置不對頭,太靠前。正規的騎法應該是騎在它屁股那地方,隨著那兩瓣屁股一左一右地交換,身子也需那麼一顛又一顛。可她騎得太靠前,且一驚一詫,小毛驢覺得脖子那地方怪須癢,腦袋一撲棱,把她給甩下來了。
我爹去扶她來著,她即將我爹給抱住了。他二位摟著抱著,在那裏日出江花紅似火。一會兒,她撲哧一下樂了。爹說,你笑啥?她說,瞧你的嘴,跟白毛老鼠似的。爹說,噢,是吃柿餅吃的。她說我給你擦擦,即掏出塊手巾在爹的唇上擦來擦去,完了說是,真想咬、咬你一口。
爹就咕嘟起嘴頭子說,咬吧,喃、喃。她小臉兒紅爛漫,羞羞答答不好意思了一會兒,可還是咬了。完了說是,要相好,就得咬。
說到這兒,你聽出是怎麼個精神來了吧?嗯,對了,杏姑娘後來就成了我娘。
杏姑娘姓尹,叫尹什麼來著我還真不知道。鄉下人知道母親名字的不多,但裏麵肯定有個杏字,不是尹什麼杏,就是尹杏什麼,這點定了,嗯。機緣與姻緣杏姑娘成了我娘,有個機緣。轉年的春夏之交,有一個消息不脛而這個走,這就是日本鬼子要炸藥東裏店了。臨時省政府的些重要部門頭天開拔了,杏嘉蕞找我爹借小毛驢來著,我爹才知道。
爹說,借小毛驢幹嗎?
杏姑娘說,馱布啊,轉移。
杏姑娘說,日本鬼子要炸東裏店了,你不知道?量就在那裏說大話,他敢!他要炸東裏店不毀他個婊子兒的來,別忘了他是怎麼從船上下來的!杏姑娘說,你算老幾呀!沒工夫聽你胡囉囉兒,你借不借吧?爹說,那我得跟曹操說一聲,那家夥是個老摳腚,他不一定囉囉兒。不想一說,那家夥滿口答應。你知何故?原來曹操與杏姑娘妻還喜點拐著彎兒的親戚,我到現在也沒弄清那彎兒是怎麼磊堂。另外,他兩口子見這倆小人兒經常你找我我找你地來來茬竿,見了麵還臉紅弄景兒,也想順水推舟,讓他倆患難之中結連、連理,以此拴住我爹。遂說,行啊行,你也一塊兒過去幫幫忙,誰家還沒點難事兒,要是趕不回來就跟著他家一塊兒逃吧。月色朦朧,黑影憧憧,沂河水麵上霧氣沼沼。我爹趕著毛驢,毛驢馱著架子,跟著杏姑娘父女過沂河,沿南岸向沂河拐彎處的龍王塘走去。杏姑娘的爹外號尹大個子。個子當然就很高,腿很長,步子很大,他挑布的扁擔顫悠起來仿佛能離開肩,讓人覺得他挑著布比不挑布還走得快似的。染房的布很多,需分頭藏,他領了他該藏的一部分往自己家挑,盡心盡職的那麼種勁頭兒。尹大個子很有禮貌,管我爹一口一個表弟。小毛驢走得慢一點兒,與他落了一段距離,他往往要回過頭來關照一聲:表弟甭急,你跟小杏慢慢走,我先回去拾掇拾掇。
爹即小聲跟杏姑娘說,操,個子那麼高,還管我叫表弟呢,我是哪門子表弟?杏姑娘說,誰知道,胡亂叫唄!爹說,他這麼一叫麻煩了。杏姑娘說,怎麼了?爹說,那就不能跟你胡囉囉兒了。杏姑娘說,不叫表弟也不能跟我胡囉囉兒。過會兒又說,哎,你等等我——
爹說,幹嗎?
杏姑娘說,我解解手。她說著即將手中的包袱遞給我爹,解開腰帶就地蹲下了。我爹聽著身旁那奇特的聲響,感受到一種莫大的信任和親近,湧起了要好好顧恤她的那麼一種責任感。
杏姑娘從我爹手裏接過包袱的時候說是,那個表弟又不近,我也沒管你叫過表叔,你該怎麼的還怎麼的。
我爹說,原來也沒怎麼的。
杏姑娘說,你純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嘴都讓你親了還沒怎麼的?我爹說,那就算呀?
杏姑娘說,當然算了。
他兩位以夜幕作掩護,手牽著手,擠擠挨挨磨磨蹭蹭地走著,我爹企圖還想怎麼的,杏姑娘沒囉囉兒,說是也不看看什麼時候。我爹始才意識到形勢的這個嚴重性,此行不是趕集上店的,而是跑反逃難的,確實也不應該胡囉囉兒。
當晚無話。
第二天淩晨,天還沒怎麼明,我爹即被杏姑娘從柴棚裏叫醒,隨後便聽到東裏店方向傳來的陣陣轟鳴,他二位牽著手跑到山上去了。
龍王塘離東裏店直線距離八裏地,一條沂河相隔,站在龍王塘的山上,整個東裏店盡收眼底。他二位趴在草叢裏,望著東裏店的方向,在驚訝那麼個明晃晃的東西怎麼就能在天上飛。我爹說,小日本什麼都能造,水裏遊的,天上飛的,什麼都能造,怎麼造的來!
杏姑娘說,全是些禍害人的東西!
爹說,操他個娘,說炸還真炸了,我還背過這些私孩子!杏姑娘說,要不怎麼叫鬼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