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就危險,在外麵也不保險,我見著好些人不知為啥就關了起來,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戴上高帽子遊街,要麼就是給遷趕跑了,把我也關起來,咱們不就一樣了嗎?”她天真地笑著,“以後,你教我學文化好嗎?”
我很高興她轉了話題。她經常是這樣:從一件事很快地轉到另一件事。我覺得她腦子裏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夢想在催促她,常常會使她興奮得喘不氣來。
“好的。這並不難。”
“當然不會難哪,有你這樣的好先生。我學得可快哪!現在我能背二百多條語錄,還有老三篇。就是不會寫。”
一塊田裏的水灌滿了,“多事先生”還是坐在田口旁不動。我扛起了鐵鍬。
“還有啥事?”她問我。
我想了想。“你能不能跟連長說一聲,讓我們也休息一天,哪怕半天也行,我們好洗洗衣服,理理發。你就說是我說的,語錄裏有這麼一條,人要‘勞逸結合’好了。”不知怎麼,我特別強調了最後一句。
萬古長存的山嶺,並不勝於生命短促、瞬息即逝的玫瑰。——黑格爾一百多畝玉米,兩天就灌完了水。我和“多事先生”又回到大隊。王富海吸取了被告發打碎“寶像”的經驗,知道我們也會反咬人,對我們表麵上比過去和氣了一些,但處處都想暗地裏抓我們的辮子。同時,這不是我神經過敏,我總覺得他有種種特殊的敏感,好像已經發覺了她和我之間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他把牢房前麵一個原來貯藏冬菜的地窖收拾幹淨,還拉上電燈,晚上就睡在裏麵,一抬頭,從後窗洞就能看見牢門。她和我的接觸更困難了,自王富海開始守夜,玉米餅就斷了頓。第二天早晨,她的舞姿第一次流露出懶洋洋的憂鬱情緒。出工時,她向我暗示了一下,想把掛號信的收據交給我,也找不到機會。下午,小順子自告奮勇地出了工,走在路上和王富海胡纏,她才乘機把一塊玉米餅和收據交給我。
收據拿回來,在我們每個人手裏傳閱了一遍。一時大家都好像有了新的希望,牢房裏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一些。小順子又唱起了“天津時調”,悶悶不樂的小陳也輕輕哼了幾句《大海航行靠舵手》;李大夫躺在炕上,兩手枕著頭,喃喃地自言自語:“但願皇天不負苦心人呀……”
四天以後,出工時,她又對我做了暗示。下午,小順子仍如法炮製。她塞給我一封信!
晚上,王富海押著馬力和“殘渣餘孽”抬進尿桶,出去剛鎖上門,大家就簇擁我到大炕的旮旯裏。我拆開信,卻不是王玉芳的筆跡。
“不對,這不是王玉芳的字!”我神經質地叫起來。“她經常替宋副師長批條子,她的字我認識。”
“這是左手寫的字。”馬力肯定地說,“這瞞不了我。”“先看看內容再說。”還是老秦沉得伍氣。
信是這樣寫的:
我的愛人是忠於毛主席、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忠於毛澤東思想的革命幹部。希望你提供他死的情況。你用這種方法和我聯係,大概你的處境也很困難。我保證不牽連你,為你保密。請速回信。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而且是用左手寫的字。我們麵麵相覷,惘然若失。
“媽媽的!”小順子罵著,向後縮回去。“這是嘛玩意兒!”“對的,這是真的!”老秦胸有成竹地微笑著。“這就是王玉芳來的信。要是這些人搞的圈套,他們絕不會搞得這麼撲朔迷離。這些人的頭腦都非常簡單,搞武鬥內行,搞文鬥外行。他們搞的那些圈套,都笨拙得要命。你們想,我們害怕我們的信到不了王玉芳的手,王玉芳也同樣懷疑我們寫的信是個圈套。她用這種方法回信,是正常的。這和小石平常說的王玉芳的為人相符,沒有錯,寫回信吧!”
“對,對!寫吧,寫吧……”
經過老秦解釋,大家又恍然大悟,喜上眉梢,李大夫又從枕頭下翻出白紙和信封。
“寫吧!小石,明天就交給喬班長。”
“且慢!”老秦按住我的手,像電影裏那種足智多謀的智囊人物似的:“這封信,還不能把宋征死的情況告訴王玉芳。我們隻告訴她,宋副師長是被打死的,過程我們一清二楚,我們可以作證,重點要放在先解決我們這些證人目前的處境上;不解決我們的處境,一切都談不到。要她直接向北京宋副師長的老首長申訴……最後還告訴她,接到信以後給我們一個回信。”的確,老秦的推理能力和謀劃能力,比英國的福爾摩斯和比利時的波洛並不遜色。而且,他真的是把在那種不正常的狀態下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人的心理吃透了。
信寫好,仍然在小順子的配合下交給她。從此,王玉芳就是我們希望的唯一寄托了。
這以後,我和她的接觸停頓了下來,連每天清晨欣賞她跳舞的機會也被剝奪了。王富海非常熱衷於看押犯人的工作,在革命群眾跳“忠字舞”以前,他就把我們押出去打掃廁所。他自己蹲在糞坑旁邊,帶著滿足和悠閑的神情看著我們。待我們打掃完廁所,革命群眾的“忠字舞”也跳完了。我們再匆匆吃早飯、站隊、呼口號、出工,那個防止我們得闌尾炎的措施,也無形之中取消了。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王玉芳那邊一直沒有回信來。可是,薅草早結束了,水稻也收割完了,稻子都拉到場上碼起了垛,就等入冬後脫粒了。這時,農業生產周期裏有個比較閑暇的時候,也就是說,小順子“哥兒們”報告的那個整我們的時候到了。
隨著天氣一天天轉涼,“犯人”們的臉色也一天天灰暗下來,保衛自己的本能,求生的本能,成了每個人生命力唯一的表現。不能預測的命運中的那個可以預測的災難,壓在我們心頭,使心頭又產生一個更為恐怖的幻覺,再反過來誇大了那個即將來臨的災難。因而,人人都驚悚不安。我時而震顫不已,時而心灰意冷,時而疑神疑鬼,時而胸襟坦然……我隻有用拚命的勞動來折磨自己,用疲乏來使自己鎮靜。當我揮汗如雨地收割、裝運、碼垛的時候,在偶爾的一瞥之間,我能看見她那焦灼的、疼惜的、愛憐的目光,但這時我已在所不顧了。
李大夫和“殘渣餘孽”兩個老頭,一個是搞自然科學的,一個是本來也無所謂宗教情緒的人,在恐怖莫測的命運的重壓下,晚上竟用“書卜”來推測個人的未來,在牢房裏,撲克牌、鎳紙這些能用來算命的工具都沒有,於是他們就在昏暗的燈光下捧著《毛選》,嘴裏念念有詞,先預定了哪一頁哪一行,然後翻開尋找,揣摩那一句話對自己命運的意義。
“……估計此著不易實現,不是九十四軍殘部迅速撤回北平,就是九十四軍、十六軍……嗯,這句話的關鍵是‘估計此著不易實現。”’李大夫看著屋頂的水泥板嘀咕,“這指的是那封信?還是他們對我們……嗯?”
“唔,從這句話還對得上,您看,”殘渣餘孽”翻開另一頁,悄悄對李大夫說,“從團結他們出發,對他們的錯誤和缺點進行認真的和適當的批評或鬥爭……’這就是說,他們也許對咱們還……”
“算了吧,算了吧!”老秦披著綠色大衣,在地下焦躁地來回踱步,斥責兩個老頭,‘哼,告訴你們吧,隻有有理、有利、有節的鬥爭,才能救你們自己……”他又坐在我身旁,把手指捏得劈啪作響:“小石,我總感到最近他們對我們不動聲色,說不定是掌握了什麼。咱們再估計一下,那個姓喬的是不是真的發了信。嗯?世界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不能相信她真的會對你有什麼感情。那要真是個圈套,可就全砸了……”
“媽媽的!”小順子說,“哥兒們跟我說,喬安萍這些日子跟劉俊那幫人可跑得歡,老到他辦公室去……”
“這……”奇怪,這時我心裏既有惶恐,又有一種酸楚的嫉妒,“這我也說不清,你也知道,我們好久沒有單獨接觸了……”
然而,第二天——九月二十九號晚上八點鍾,我們正躺在各自的鋪位苦惱的時候,她突然打開牢門,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去。
“走!”她站在門外,端著槍,“到學校把曬的煤餅收進去。”煤餅是我們前幾天中午和的。小學校在居民點西邊。這時,滿月正懸在當空,田野上,田野的林帶上,被林帶包圍的居民點的屋頂上,都被鍍上一層冷峻的、剛毅的鉛白色。四周靜極了,我聽見她在我身後的急促的呼吸和細碎而略帶踉蹌的腳步。我們默默地跨過幹涸的排水溝,鑽進黑黝黝的林帶。
“好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去把瘋子安排好。”
她押著“多事先生”往學校去,很快就小跑著回來。
“咋辦?明天要開大會批鬥你們。”她氣急敗壞地說,“現在他們正在開會,我捉摸了個因由跑出來告訴你,隻有幾分鍾。咋辦?你說咋辦?……”
“咋辦?……”我不由得被她的恐慌傳染,重複她的問話,“可是……批鬥會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了……”
“哦,我還忘了告訴你,”顯然她不知道該先說什麼好。“‘十一’我要到師部開立功受獎人員大會。明天我不參加會,給我一天時間準備。這要去好幾天,照顧不上你了。問題不在明天,明天團部軍代表要來參加,他們還不會把你們怎麼樣。等軍代表一走,他們就要甩開膀子幹了。現在他們開會正說的這個,聽得好嚇人。你說咋辦?啊……”她下意識地握起我的手。我呆呆地站著。月光透過葉片篩孔似的縫隙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像銀子似的蒼白。那一顆墨玉似的哀婉的黑痣在她腮邊抖動著。她的眼睛是閃爍不定的,像驚起了睡鳧的湖塘。
“你跑吧!”她不停地揉搓我的手,“明天,我就要把鑰匙交給連裏了。明天晚上,我到王富海那裏去把那串鑰匙偷出來。你跑到你姑媽那裏去,咱們倆在城裏見麵。你要是現在跑,我脫不了身……”
“那,那……”我被她這個計劃震驚了,而且覺得大膽得令人懷疑,“這,這……”
“我早就想過了,總有這麼一天。”她放開我的手,卻抓住我兩隻胳膊。我覺著她的手掌滾燙,“現在他們也相信我了,咱們就乘這時候跑回老家去。我們都能勞動……老家的人好,那都是看我長大的……”她突然興奮起來。口齒不清地說了些語義不連貫的話。然而,正就在這奇突的荒謬的迷亂之中,她那不容懷疑的真情猛叩著我的心,激起了我的男子氣概。我兩手不自覺地從她肘彎下撫著她豐滿的腰肢,第一次用真誠的溫柔的語氣對她說:
“你放心,啊,你放心,……我知道,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你放心吧……”
“噢!不,他們合計要打你們,不把你打死也打殘廢……”她抬起手,把我幾個月沒理的亂發捋向腦後,我覺著她的手在我心上輕輕滑過,“跑吧,啊,還是跑到老家去,等運動過去再回來……”
“沒關係,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噢,不,不……”她輕輕地搖晃我。
我的心顫抖起來,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同時,一種渴望,一種欲念,一種幻想,一種不能抵禦的激情,使我跟她把她的臉,連同那幹燥炙熱的嘴唇貼上來的時候,也不由得把嘴唇迎了上去……
一切一切的痛苦、危險、災難好像都消失了……
槍,從她肩上滑下去、滑了下去……她如同一片秋葉在我懷裏索索發抖。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喃喃地說,“你叫我一聲吧!”
“叫……什麼呢?”我抖得厲害。
“叫我妹妹……”她仰起臉,暖烘烘的鼻息噴在我脖子上,“我叫你…哥哥!”
我的心淒楚得隱隱作痛。我被這種在農村裏一直保持著的表達愛情的語言感動了。這種也許是從遠古的近親結合形成的夫妻稱謂習慣,這種以血緣紐帶來表示親密關係的方式,從一個農村姑娘嘴裏自然地吐露出來,包含著其深無比的真摯和信賴。
“叫我呀,叫我呀……”她用頭輕叩我的胸脯。
然而,我仍在顫抖。這不僅是由於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心蕩神迷,也是由於害怕,由於對她和我的未來有一種朦朧的不幸的預感……
現在,即使我已過了不惑之年,即使我兩鬢已染上了白霜,但每當回想起那個月明之夜,回想起在那幽暗的沙棗樹和柳樹相間的林帶裏和她度過的兩分鍾,我仍不禁柔情萬種。一個人的一生,總有這麼一個終生不能忘懷的時刻,而我這樣的時刻隻有兩分鍾。不過,這兩分鍾就足夠我後半生享用的了。現在,每在我感到困難的時候,感到惶惑的時候,感到餘悸忡忡的時候,這兩分鍾總能使我迸發出青春的活力,把我的心燃燒起來,鼓起我向那摧毀人的幸福和人的價值的東西進行批判的勇氣,堅定我和大家一起建設美好的未來的決心。
東風無力百花殘
——李商隱《無題》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上午,武裝連召開對“階級敵人”的批鬥大會。一早,軍墾戰士就忙忙碌碌地在所有泥土剝落的牆上刷上標語。菜窖的後窗洞旁,一條白紙濃墨的口號正對著我們——“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團部軍管會的代表出席了大會。這是個麵孔白皙、外表斯文的中年軍人,我在師部機關時曾見過他。當我們被押進會場的時候,在驚慌的瞬間,我恍惚看到他向我投來一線溫和的目光。批鬥大會進行得很正常,正如她說的,有軍代表在場,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不過,就在他們按我的頭,給我們做常規的噴氣式的時候,我猛地覺得有許多極尖銳的鋼針紮在我頭皮上。李大夫大概也嚐到了這種滋味,竟疼得叫喚起來,順勢倒在地上。
“您看看,軍代表,”押李大夫的軍墾戰士委屈地抱怨,“真沒辦法!這些人,就是這麼耍死狗,動也沒動他……”
“怎麼哪?李方吾。”軍代表敲了敲桌子。“我已經打過招呼了:要文鬥,不要武鬥。群眾又沒有打你,你這樣就不好了。群眾運動嘛,難道批一批你就不行了?就要叫喚了?……
下麵,他的講話被一片狂躁的口號聲代替了。我最大限度地低著頭,眼睛向兩邊窺視,發現押我們的軍墾戰士都戴著勞保用的白線手套。
批鬥告一段落,軍代表就叫王富海把我們押回牢房,革命群眾繼續進行我們不能旁聽的議程。牢門鎖上後,老秦首先氣憤地叫起來: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他舉著一枚光閃閃的東西,“他們手套裏藏的就是這個——圖釘。這就是從他們手套裏掉出來的……”
“媽媽的!”小順子罵道,“找軍代表去,告那些婊子養的!”
“哼!我才不告哩!這我還要留著當紀念。”他冷笑一聲,把圖釘又放回口袋裏,“老實說,軍代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知道了,一個小小的軍代表又能怎麼樣?”他從鐵絲上拽下毛巾捂在頭上,踱了一圈,在我鋪上坐下,“從剛剛的批鬥看來,那封信的事他們還沒有發現,也可能那個姓喬的姑娘真以為你是給你姑媽寫的信,沒有在意。你可要記住,任何情況下不能說出那封信。老實說,這裏就你最幼稚,最書生氣……"下午,王富海端槍踹進牢房,說是軍代表要和專政對象個別談話,第一個叫的就是我。
軍代表坐在辦公桌後麵,幾個連部的頭麵人物圍著他。他捧著茶杯,用杯蓋輕輕地拂開水麵的茶葉。“怎麼樣?石在。”他帶著失望的表情,用惋惜的語氣問道,“聽說你在改造期間表現得可不怎麼好啊!”
我坐在他對麵。我感到他語氣裏有一種期望和溫暖。這種話,我自來這裏就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出於這樣一位具有權威的人物的口裏,使我的淚水不覺地浮上了眼眶。
“你看,”他翻動著桌上的一遝紙,“你還向帶你們的班長要求休息,還借口毛主席說的,人要勞逸結合。現在,外麵正有人不是帶著問題學毛主席著作,而是為我所用,搞實用主義。想不到你在這裏也搞。可你搞,性質就不一樣羅……”我的耳朵裏猛地嗡嗡作響,下麵的話,我沒有聽進去,隻是像森林裏的鹿聽到了異常的響動,驚懼地望著他。這明明是我向她隨意地提出的一個要求,怎麼會傳到這裏,而且成了一條嚴重的政治問題呢?那麼,我和她之間其它的事,難道也“你不要以為你聰明,”劉俊說,“我們是掌握了你的情況的。是自己坦白呢?還是非要由我們給你準備材料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