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往事早已如煙
黑夜的笑容
生活在世間的人們,總是喜歡白天。白天能感受燦爛的陽光,白天能欣賞鮮豔的花朵,白天能閱讀親人的笑臉……人的一生度過多少個白天,就要度過多少個黑夜。其實,黑夜也有生動,也有爛漫,也有燦爛的笑容。有一個黑夜,讓我終生難忘。
1976年元月,周恩來總理逝世。那年清明節,北京天安門廣場爆發了舉世矚目的“四五”運動。但是,那場運動被鎮壓了下去。接下來,追在“四五”運動參與者以及追查“周總理遺言”開始了。不斷有消息傳來,說是某單位的某某某因為傳抄“周總理遺言”被捕;某部門的某某某因為藏匿“周總理遺言”被開除……我曾從朋友那裏抄過一份,而且給知青點的朋友傳看過,所以那幾天心裏很慌亂。每天上班的時候,惶恐不安。一聽到領導叫我的名字,心就吊了起來,生怕是公安局的來抓人。我也想過躲起來,但躲到哪裏去呢?
我手裏的那份“周總理遺言”,是從一個朋友那裏抄來的。那些天,那位朋友也很緊張。一連幾天,他都約我晚飯後到果園南側的莊稼地裏談事。那時節,地裏隻有山芋,山芋溝遮掩不住人,所以我們躺在一條山芋溝裏,這樣人們很難看見。隔著一條山芋溝,兩人悄聲說話,商量著對策。
有一天,縣公安局真的來人了。他們先找到我的那位朋友。我的那位朋友實事求是地說了他的“周總理遺言”的來源。其實,不用他說,他的朋友已經把他交待了。否則,怎麼會找到他?說了來源,他又“交待”了傳播的人員,我當然也在其中。
在那樣的艱苦環境中,也有最真實的愛情。
我記得那天我正在上班,果園的領導派人到上班的地方找我,說是領導找我談話。我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心跳也加快了。一起上班的知青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用擔心的目光或者同情的目光看著我。
我上班時是騎自行車去的。上車時,我一腳踏空,差點兒倒在地上。
公安局的兩位同誌已經在辦公室裏等待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和公安局的同誌打交道,第一次接受公安局的詢問,心裏非常緊張。
乎意料的是,那兩位公安局的同誌麵帶笑容,說話也很親切。
“你是不是了一份‘周總理遺言’?”
我點點頭。
“你讓多少人傳看了?”
我搖頭。因為,我已經早有準備,不能“出賣”我的知青朋友。但是,我當時心怦怦直跳,生怕他們看出我的內心世界。
他們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讓我去把那份“周總理遺言”拿來。
從園部到我們宿舍隻有幾百米的路程,我卻走了很長時間。一路上,我反複在想,交了那份“周總理遺言”,等於自己交了證據,會不會也被捕?
公安局的兩位同誌接過我交的“周總理遺言”,說是沒事了。但是,我的心裏卻十分不安。
知青朋友們聽到了我被公安局找過的消息,很多人也為我攥了一把汗。
那天晚上,我飯也沒吃,天黑以後,又到了果園西南的山芋地裏,躺在山芋溝裏,望著天空發愣。
天空黑雲密布,陰沉沉的,讓人感到壓抑。
四處十分靜謐,隻有遠處的村子裏傳來的狗叫聲。
大概到了九點多鍾,我聽到了腳步聲。還有人叫我的名字。
來的是我同宿舍的兩個男知青小韓和小平,還有一個是後來成為我妻子的女知青。那位女知青還帶了盒飯。他們安慰我了一番,讓我振作起來。
月亮出來了。我看見了黑夜的笑容。這是我看到的最美麗的笑容,最美好的夜晚。
那個黑夜的笑容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
有一種關懷叫感動
2004年2月的一天,我在位於祖國最北部的黑龍江省漠河調研。那時的漠河還是一片冰天雪地,陰冷的天空布滿鉛灰色的雲,還時常不勝重負似的丟下幾片小而晶亮的雪花,雪花未等落地便又被倏忽而來的寒風裹著吹得不知去處……就在這個時候,我當年一起插隊的朋友來電話告訴我,知青點的“插友”楊建設因突發腦溢血,不幸去世了。我難過得連續幾天心情天低雲睛。
建設大我不到一歲,個子高我半頭,長得威武健壯。我們的宿舍很近,彼此說話的聲音都能聽見。他的話不多,別人意氣風發、高談闊論的時候,偶爾才能聽到他的一兩句插話;別人為了某件事爭得麵紅耳赤、相持不下的時候,也會聽到他好言相勸的幾句話。我們每天見而時,隻是相互點頭笑笑。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接觸並不多。我隻是從其他人那裏知道,他住徐州西郊,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他隻上完初中就下鄉了。
建設第一次單獨和我接觸,是到我的宿舍裏借書。我下鄉的時候帶了一隻紅木箱,裝了滿滿一箱書,而且都是那個年代禁看的書,現在還能回想起來的有劉紹棠的《運河的槳聲》、陳殘雲的《香飄四季》、梁斌的《紅旗譜》,還有《青春之歌歌》、《敵後武工隊》、《紅樓夢》、《三國演義》等。那天下工以後,很多人又圍在一起打牌,我在宿舍洗衣服,建設這時進來了。看見我在洗衣服,他猶豫了一下,轉身想走,我喊住了他。
30多年前,作者下鄉時居住的地方,盡管破舊,但溫暖、寬容、和睦。
“有事嗎?”我問。
他看了看我兩手上的肥皂沫,臉紅著,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借本書看。你看這個時候……”
我忙說沒事,就打開箱子,讓他自己挑。他好像有點拘束,但還是挑子一本書。
也許因為工作忙沒時間,也許因為下班後有人拉他打牌沒工夫,那本書他看了大概一個多月。那天下班後,我回到宿舍寫一篇小稿子,文學是我幼年的夢。我在中學的時候,作文曾獲過獎,受我們班主任老師的熏陶,一直堅持文學追求。雖然那個時候政治學習、生產勞動是我們生活的上旋律,但是我平時還是喜歡寫一些東西,不願意久而久之拿慣了鋤頭的手拿不慣鋼筆。建設進來的時候,看到我在全神貫注地寫東西,臉又紅了。
“聽說你寫小說?”建設問。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因為,那時我還沒有作品印成鉛字,經常聽到一些人當麵或背後嘲諷我,所以,我有時寫東兩成了“地下工作”,怕別人看見又嘲弄。
建設笑了笑,說:“你和我們小一樣。你是有文化的人。”
我聽清楚了,他的話裏沒有一絲嘲弄。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神情十分誠懇。
人與人之間最近的交往方式是理解,最好的溝通方式是理解,最能後讓彼此建立信任和友情的也是理解。從那天以後,我們的接觸多了起來。他在此後的日子裏,給予了我很多的支持。至今,每當我想起那段勞動之餘在昏黃的燈光下展紙提筆的日子,眼前就總能浮現起建設那默默幫助我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他在那苦澀的生活中帶給我的溫暖。
我們那個知青點很偏僻,加上平時幾乎沒有什麼文化活動,知青們總是用打牌來消磨時問。可畢竟是一群還二十不到的年輕人,又在這荒僻的果園裏憋久了,打起牌來也就挽胳膊擼袖吆五喝六能鬧翻天。通常我不會參加這樣的牌局,總是在宿舍的一角繼續追求我的文學夢。但是寫東兩總是需要靜心而思的,每當我努力地搜腸刮肚地構思創作時,如果有人張羅起牌局,建設總是會勸大家小聲一些,甚至下脆把他們拉到別的宿舍去折騰,不讓他們在我的宿舍裏吵鬧。每次我謝他,他總是笑著說:“沒啥,沒啥。你寫稿子是正經事情,寫出東西來不容易,哪能打擾你。”雖然那時候許多人也已經把書本仍在了牆角,可是建設樸實的話仍然流露出他對知識的尊重、對我的支持,讓我感受到自己並不孤獨。
作者在上山下鄉時同宿舍的夥伴,多年來親如兄弟。
建設是一個不聲不響悶頭做事的人,老實厚道的性格總會讓人感覺到他是個可以信任的大哥,和他在一起也常會感覺到他所帶給你的溫暖和關懷。
1976年,唐山發生了大地震,大地震過後餘震未消,我們也住進了防震棚,以避免無法預料的危險。那個時候,雖然宿舍很簡陋,但是地震棚就更簡陋了,到了晚上因為不通電,黑乎乎的一片,什麼也幹不成。我為了晚上能寫稿子,也顧不上危險不危險了,就一個人躲到宿舍裏去寫。幾乎每個晚上,我寫到忘情之時,都會聽到窗外的腳步聲。有我同住一個棚裏的幾位兄長,而建設來的次數相對多一些。他總是猶豫一會,待我抬頭時,輕敲著窗戶提醒我:“早點回防震棚去睡吧,千萬別在這兒睡著了,要是夜裏地震了,就太危險了。”簡單的一句關心話,常常讓我熱淚盈眶。
建設就是這樣一個去默默關心別人的人,生活中一件件的小事,也許人們都不會留意到,而建設卻在這點點滴滴中把關懷帶給了別人,即使是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仍清晰如昨天一般。記得有一次我正在宿舍門口洗衣服,突然腦子裏靈感一閃,妙筆偶得,我急忙扔下衣服,連手都顧不得擦,就跑回宿舍翻出筆……正當我思如泉湧文章大功告成時,突然想起自己洗了一半的衣服還在外麵扔著。我到了外麵,發現原來我那半盆衣服已經被洗得幹幹淨淨晾起來了……一問才知道,是建設幫我洗的。
那個時候,我白天參加勞動,晚上回來在燈下寫稿,執著地追求著我的文學夢想。畢竟在停課鬧革命、上山下鄉的運動中浪費了太多的寶貴光陰,我的文學之路此時還是那麼的坎坷崎嶇,盡管投稿偶有發表,但是退稿信卻也一封又一封。周圍開始有人帶著嘲諷的神情譏笑我“不務正業”、“盡折騰沒用的東西”、“還想當大作家”……可是建設卻始終一如既往的默默地給我幫助、為我鼓勁,雖然他從未對我說過什麼鼓勵的話,但他無言的支持仍然成為了支撐我走過那段艱難的動力。有一次,他同譏諷過我的人爭得麵紅耳赤。
1976年,《人民日報.舉辦了一征文比賽,我也投了稿。我清楚記得那是1976年5月10日的早晨,我們剛剛起床,一排人正在宿舍門前洗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過新聞後,響起一陣明快的音樂,播音員清晰地念出了我的作品題目和我的名字……啊,這是我的詩啊!可是因為我們的知青點太偏僻,每天的《人民日報》都會比外麵來得晚一天,所以知青點的人們還將信將疑,小相信我們這個偏僻的地方居然會有人寫出了能登上《人民日報》的詩,甚至有人嘲弄地說是“在做夢”。我當時的心情既焦慮,又緊張。中午在食堂排對人打飯見到建設時,他朝我點頭笑了笑。第二天報紙到了,上邊果然登著我的一首詩歌《女兒的兩張照片》。這個時候,又有人說風涼話,有的說“他哪來那麼大本事,八成是抄別人的”,有的說“他還沒結婚,哪來的女兒”?建設聽到了,就和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吵了起來,以至於差點兒動了手。建設說:“咱們都不容易,有人出了成績,大家都應當高興才對。”我當時和建設不在一個隊裏,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晚上,和建設同在一個隊裏的人告訴了我,我很感動……
回想起這些曾經的片斷,雖然都是些小事情,但卻足以讓我銘記一生。建設也沒為我做過什麼大事,但僅僅一句關心的話、一個鼓勵的眼神,卻也讓我至今仍能感受到溫暖。也許我們這一輩人經曆了太多的變遷、人多的運動了,在個人力量顯得微不足道的土壤裏,理解更容易讓人感到莫大的慰藉,也更容易讓人為整代人所遭受的苦難與無奈感到心酸。
當年知青宿舍前的鍋灶,已不見炊煙升起。
建設去世半年後,我出差經過徐州,專程去他家裏看望他的家人。建設當年返城後,去徐州鐵路機務段當了一名工人,一直到他去世。他有一個女兒,已經從師範學校中畢業了,盡管他隻讀過初中,但他卻一直那麼重視文化知識。他人到中年,上有白發蒼蒼的二老,下有成長中的女兒,夫妻二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收入不高,但是,他竭盡全力,含辛茹苦,把女兒送上了大學。和這一代很多人一樣,建設也一定曾經發現:人到中年天過午,時代的悲哀、生活的重擔卻仍然一個接一個地壓在肩膀上,那本來就飽經風雨的生命也開始漸漸不支……但是,不管悲哀還是無奈,都不能放棄責任。
建設的妻子告訴我,在整理建設的遺物時,在他的工具箱裏發現了我前幾年寫的幾本書……此時,我再也忍不住眼裏的淚水,幾十年前的一幕幕再一次重現眼前:“寫稿子是正經事情,寫出東西來不容易……”建設保存的不僅僅是幾本書,而且保存一段難忘的曆史,保存一份真誠的友情,保存一個彩色的夢想。而建設和我的那些“插友”們,住那片黃河故道上,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予我的不僅僅是一片寧靜,一點理解,而且是在嗬護著知識,嗬護著追求,嗬護著我們這一代人的向往。
最近,我常常想起那段蹉跎歲月,想起建設和那些曾患難與共的“插友”們,想起人生的艱難曲折。我覺得,人的成長需要一種溫暖的氣候,一種寬容的環境,一種和睦的氛圍,而這一切需要我們大家共同創造。不管你的能力大小,都應當去努力。哪怕是一句關懷的話,哪怕是一個鼓勵的眼神,哪怕是一絲真誠的笑容……
兩山口
徐州東郊群山連綿,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有一個叫兩山口的地方。
顧名思義,兩山口就是因為相挨著的兩座山中間,有一個口子,於是就有了一條路。徐州東南一帶的人去徐州,這兒是必經之地。我們插隊的銅山縣鄧樓果園在徐州東部,所以,這兒也成了我們經常走過的地方。
西山口兩邊的坡很陡,騎自行車爬坡十分困難。盡管那時我們還年輕,有的是力氣,騎自行車上了坡也是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如果趕上有風有雨的日子,不但要下車,還要推著自行車。記得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其中寫道:“人生的旅程不可能一馬平川,有時要趟河,有時要爬坡,而爬坡時往往最能檢驗一個人的毅力和勇氣。”這話就是來自在兩山口的真實體驗。事實上,兩山口真的給我留下了永遠難以抹去的烙印。
兩山口給我的第一個烙印,是在我身上留下的。那還是我讀初中二年級的一個禮拜天,同班一個姓朱的同學約我到徐州去。我們兩個人借了一輛自行車。那位朱姓同學騎車帶著我。走了十幾公裏,體力本來已經消耗了許多,到了兩山口半坡的時候,他的力氣漸弱,一下子摔倒了。當時兩山口那條路上還鋪的是石渣,我從車上摔下來,右膝下方被石渣擦破,出了少許的血。進了徐州城,天已經黑了。我們一起去一家叫職工浴池的浴室洗澡。
在那個年代,整個徐州市就幾家浴室,而且很簡陋,浴室裏人山人海,池子裏的水髒得都發黑了。那時沒有經驗,不知道傷口在那種水裏容易感染,就下池子泡澡。過了幾天,我右膝下受傷的部位開始疼痛,這才發現傷口紅腫,已經積了膿。又過了幾天,我到老家肖縣的水利工地去找大哥,冰天雪地,傷口被凍了,後來連續一個多月流血膿,最後結了個大疤。這個疤痕,是我身上最大的一塊。從那時起,兩山口就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每次騎自行車經過兩山口,到了半坡時我必然下車,推著自行車爬坡。盡管推著自行車爬坡也很累,但比起騎車爬坡輕鬆。人到中年以後,上有父母雙親,下有正在讀書的兒子,真正到了人生爬坡的時候,我才越來越發現,爬坡的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有幾位好朋友,就是在人到中年以後,不堪重負倒下的。也就是爬坡時一口氣沒能緩過來。因此,人在爬坡的時候,尤其是負重爬坡的時候,最好是能夠盡可能地歇口氣,減輕一下壓力。
兩山口給我記憶中的另一個烙印,是時代的見證。在半山坡上的路南端,有一排房了子,石頭牆,草頂,大約有三四間。如果僅僅說這排房子,沒有什麼意義,關鍵是這排房子的牆壁,因為居高臨下的位置,成了那個年代最佳的標語牌,又因為時代風雲變遷,標語牌上的字也幾度變換,仿佛時代的標誌。我記得最早看到那牆壁上的的字是四個大字“以副養農”。這四個字是在白灰牆壁上用黑墨寫成,格外醒目,在山下很遠處就能看得見。在中國、標語口號不可輕視,它往往反映的是當時的政策,或者說是政治的晴雨表。比如出現在城市和農村的一些牆壁上的標語,讓人一看就明白當時的政治氣候。“文革”初期,牆壁上到處是“打倒保皇派!”、“走資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標語口號,人們就明白到處在鬥走資派;後來,牆壁上換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革命委員會就是好!”等標語,人們就明白各級政府垮掉了,是“革命委員會”掌權了;再後來,又換上了“一打三反,深挖5一16”、“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來,標語口號一個接著一個換……有些標語口號,也的的確確是一個時期的政策,比如“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人民解放軍”,既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也是必須執行的政策。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兩山口半坡上那座房子牆壁上“以副養農”幾個字時,心裏還犯嘀咕:“這口號對嗎?”副,就是副業,在那個年代,發展副業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弄不好就會被戴上“發展資本主義”的帽子。有一次到縣裏去開會,我小心冀翼地問我的—位老師。老師沉吟了片刻,說:“這句話不能簡單地用一個對還是錯來判斷。從現實來看,江蘇的鄉鎮企業對農業的支持還是很大的。”當時,我對老師的這句回答沒有理解透徹。
有一天,我乘坐果園的拖拉機去徐州果品公司送蘋果。車到山下,被一個手裏舉著三角形小紅旗的人攔住了。被攔住的有十幾輛車,還有不少自行車和行人。一問才知,兩山口采石廠要放炮了。放炮的時候,不長眼睛的碎石片漫天飛舞,附近的房屋頂上的瓦常常被砸碎,何況人呢?因此,車輛和行人必須在警戒線之外等待。以後,隻要遇到要放炮時,就要在那兒等待。有的人說“出了徐州往東走,最怕經過兩山口”。就在等待的那一陣,我發現兩山口路南側的那座山,已經被無情地劈開了,裸露出半個身軀。那是被兩山口采石廠開采撕裂的傷口。之後,每路過一次,就發現那個傷口又擴大了一些。由於山石中間夾雜著一些紅色,再上去更像山的傷口流出的血。山不能呐喊,山不能申訴,山不能反抗,隻有默默承受著被撕裂甚至被撕碎的痛苦。不過,山的犧牲的確為當地百姓帶來了些許好處。我有位同學家就住在兩山口,由於工分值低,糧食也不夠吃,家境相當貧窮。有一次,我在兩山口下的警戒線等待過路時遇見他。他說采石廠是隊裏開采的,自從采石廠開采以來,社員每年能分到一些現金,日子比過去好了一些。他告訴我,搞這個采石廠,還是一位“老三屆”知青的主意:“他要是不提醒俺們靠山吃山,生產隊哪有這樣覺悟的人!”
直到那個時候,我對老師曾說過的話才有了真正的理解。事實上,20世紀70年代,江蘇的鄉村企業已經開始起步。在蘇南,鄉村企業如火如荼。在蘇北,鄉村企業也遍地燎原。以兩山口為例,不僅有那個采石廠,還有開關廠、三輪車廠等小工廠。這些鄉村企業,為農業和農村經濟發展,為農村社會穩定,發揮了積極的作用。我們應當尊重曆史。一個尊重曆史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如果我們不承認這一點,也就抹殺了廣大黨員幹部和群眾的創造精神。因為,這個時代的烙印是留在人的心上的。
我第二次看見兩山口牆壁上的口號,也是四個字:“大幹快上”。那是粉碎“四人幫”後不久,為了把“四人幫”造成的損失奪回來,因此要“大幹快上”兩山口的傷口也在“大幹快上”中進一步擴大、加深。其實,不止兩山口這一座山遭遇了瘋狂地開采,周圍的很多山上響徹著轟轟隆隆的炮聲。采石廠的產品是石子、石頭,開采量越大,說明建設用量越大。那時,我們經常可以在城裏通往鄉村的路上,在城市的街道上,看見成群結夥的“農民工”。他們穿著帶著那個時代特征的帆布工作服,戴著柳條編織的安全帽,騎著被城裏人戲之為“除了車鈴鐺不響,四下都叮當響”的舊自行車,神情充滿了自豪和滿足。他們大都是搞建築的工人。在他們手中,采石廠開采的石頭被砌進了一層層升高的樓體裏,於是,一座座樓房平地而起。不久,在兩山口采石廠不遠處,一座水泥廠又誕生了。
我第三次看見兩山口牆壁上的口號,多了四個字,而且分成了兩行:“黨員帶頭,發家致富”。這個時候,我已經離開生活了5個年頭的鄧樓果園,回到城裏工作。不過,讓我感到驚異的是,山口上那座房子的房頂上,幾乎看不到瓦片,隻有幾堵牆壁。不知是故意留作標語牆,還是另有他用。後來,我聽同學說,采石廠承包給個人了。
當初,一個采石廠,給一方百姓帶來了歡樂。而現在,一個采石廠富的卻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山如若有思想,不知會作何想。
蘋果熟了的時候
我們下鄉插隊時,都在十七八歲,也有一部分二十歲出頭的。這個年齡階段,正是“哪個少年不善鍾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的時節。但是,那個時候有規定,知青在下鄉兩年內不能談戀愛。其實,直到現在,我們也沒有在任何一份文件裏看到過這一條文字,但是人家全都相信,甚至於把談戀愛“妖魔化”了,好像談戀愛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情。即使年齡、身份都正常,談戀愛也像做賊一般,遮遮掩掩,生怕一不小心給人造成不能積極要求進步的印象,弄不好再被扣上“追求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帽子就更麻煩了。對於下鄉知青,上麵偶爾會有上學、招工或者參軍的名額分配下來,這些少得可憐的發展機會,往往成為眾人拚命爭搶的對象,而夠資格與否的最重要的標準就是:表現夠不夠好,有沒有積極要求進步。顯然,談戀愛的行為即使不會帶來嚴重後果,但絕對是一種負麵的影響。所以,談戀愛都是像搞地下工作,生怕將來有了上學、招工、參軍的機會受影響。
班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愛情也許是因為愛得太辛苦,所以越發顯得堅定而純真,或許是因為偷偷在一起的機會很少,才讓人更覺甜蜜。有的戀愛的兩個人,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好,平時見麵招呼都不多打一個,你去你的工作單位,我去我的工作單位,要不是被別的知青撞見,別人打破頭也想不到他們兩個是一對。大概過了兩年以後,情況才好了一些,人們漸漸發現,幾乎沒有因為談戀愛而出問題的,而領導也並沒有對談戀愛嚴加禁止。慢慢地,那被壓抑了許久的情感,終於得到了宣泄的機會,知青點傍晚的活動從日複一日的打牌、喝酒,變成了柳梢下、花叢間的竊竊私語,變成了互相督促、互相幫助的充實生活。就是這樣一種簡簡前單的愛情,給知青點平淡乏味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滋潤。它就像菜肴裏的鹽,一旦有了它,菜肴的滋味馬上豐富起來。平淡生活中的愛情也是這樣,它能讓黑白色的生活頓時變得五彩繽紛,它也能讓萎靡不振的人立刻勁頭十足,它更能讓前途迷茫的日子變得充滿了希望。
於是,一些膽子大的,開始公開在一起吃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再刻意避開熟識的人,光明正大地交往起來。也有一些膽子小的,還不太敢公開在一起,但也不會“對麵相見不相識”了,一片“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盡管知青們已經敢於公開在一起交往,公開在一起吃飯,但受條件所限,也受觀念的影響,還不可能像現存的年輕人一樣自由、開放,公開同居的事情是沒有的,也是不行的,無論物質上還是觀念上都不允許。因為知青的宿舍是集體宿舍,宿舍裏麵是四人一間。可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著實地讓大夥兒嚇了一跳,但虛驚過後,這一群知青們卻深深地感受到果園領導對我們這群年輕人的理解與關愛,忐忑不安的心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平靜的避風港。
那是蘋果成熟季節的一個晚上。入夜的果園安詳而恬靜,深邃的天空中隻有稀稀落落的星光在閃爍不定,還有那被薄雲遮籠得朦朦朧朧的月亮,慵懶地灑下點點淡淡的清輝,果園四周黑黢黢的群山仿佛也已經相依偎著熟睡了。徐徐的夜下,牆角的蛐蛐正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遠處傳來了樹葉隨風擺動的刷刷聲,就在知青宿舍東邊的田埂上,此刻正並肩坐著一男一女兩個知青,低聲講著悄悄話。男的神情俊朗,英氣勃勃,而女的則把頭靠在男知青的肩上,神態溫柔,目光流轉之處,顧盼生輝。
記得剛到果園插隊時,果園裏的每一樣東西,大家看著都覺得新鮮,每天下了班就這裏逛逛、耶裏走走。到了晚上,就聊天。大家都來自不同的地方,幾乎從前都互不相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所以每每聊得興起,還會躺在床上聊成睡前臥談。可是,當最初的新鮮勁過去了,大家也從陌生人變成了熟識的朋友,長夜漫漫無聊難耐,就像幽靈一樣侵占了每個人的心。那個時候消遣娛樂的方式少得可憐,跟如今的年輕人玩的東西幾乎沒法比,那時的我們,既沒有電視、電腦,更沒有公園、酒吧,惟一算得上是娛樂的方式是看露天電影,可惜放映隊的出沒可以說是“神龍見著不見尾”——一年到頭難得一來。可畢竟是年輕人,哪能閑得住,下了班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裏,左看果樹大,右看果樹小。於是,晚上的娛樂節目不是打牌,便是喝酒。不過,打牌喝酒的吸引力還是有限的,試想一下,如果有人願意每晚都用打牌來度過漫漫長夜,三天五天可以,三個月五個月呢?一年半載呢?即使有這樣的人,恐怕到了最後張羅牌局時,也隻能是“一缺三”吧,更不用說天天喝酒買醉了,這哪是正常的生活呢?
所幸的是,每當人們寂寥難耐時,孤獨感——這種催生愛情的最好土壤就產生了,何況這是一群十七八歲的知青呢?愛情,是生活永恒的主題,它的魔力是無法想象的,它給年輕而寂寞的心靈帶來的滋潤,也是無法估計的。漸漸地,一對對的身影開始出現在樹陰下、山坡上、田埂間、果園深處……
那一位的果園像平時一樣安靜,墨藍的天空上月朗星稀,薄薄的一層銀光映照著枝繁葉茂新果滿枝的果樹林,一棵棵靜立園中的果樹在地上投下了團團的黑影,若不是問或傳來的秋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真讓人覺得時間已經住這一刻停止了。小A此刻正躺在果園的蚊帳下,失神地望著天上的星星發呆,實際上他的眼裏哪有什麼星星,晃來晃去的都是小D的身影。遠方傳來了不知是什麼鳥咕咕啾啾的叫聲,越發顯出這靜夜的安靜,也越發讓他思念的心潮難以平複。
我們精心培育著果樹,蘋果熟了,我們的理想何時能熟?
小A的工作是晚上看守果園。每當秋季到來,果園新果成熟的時候,為了防止有人偷蘋果,果園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看果園,有的身強力壯的男知青就被分配到晚上看守果園。一般,夜裏看果園的守夜人都是在果區裏放張床,晚上就在那裏值班。果園裏的蚊子可以說是又多又狠,要是被咬一口傷口腫起老高不說,傷口的周圍還會痛癢難忍,難受得能要人命,所以守夜的必定要在果區的床上掛起蚊帳,至於別的東西就都很簡陋了。
這會兒,小A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停地猜測著女朋友小D會不會來陪他。有的男知青的女朋友,在男朋友值班守夜的時候,都會來陪陪他們。當然,這與上級的要求和規定是不相容的。小A正這樣想著,隻聽見遠遠的地方傳來了腳步聲,他從床上坐起來,望著黑乎乎一片的果樹林大聲問:
“是誰?”
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我。”
熱戀中的人們總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看見女朋友來了,小A小由得喜出望外。兩人一見麵,就在蚊帳裏講起了悄悄話……
後來,兩人在蚊帳裏睡著了。
剛好那天夜裏,一位領導帶著幾個人巡邏到了小A值班的果區。領導和幾個男知青一起打著手電筒,子果區裏查看了一陣,發現並沒有人出來查問或阻止,都覺得很奇怪,不知道守夜的人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個領導回頭問同來的男知青,今晚是輪到誰值班,有人答好像是小A。於是一行人來到了蚊帳前,領導掀起一看,看見兩個人赤裸裸地擁抱在一起,已經相擁著睡著了。幾個同去的男知青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見那個領導並沒有言聲,用床單把兩人的身子蓋上,默不做聲地走了。
當天夜裏,那幾個陪領導去巡邏的知青回來,嚇得不得了,都在議論第二天他們兩個一定會受到嚴肅處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知青點,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有的說:
“他們也太不小心了,以後的前途肯定毀了。”
也有的說:“做出這種事確實有些過分了,畢竟還沒有在一起生活。”
還有人說:“這要是樹了反麵典型,還有幾對肯定也要挨批評。”
第二天早上,小A的朋友把事情告訴了他們。小A聽了,當場就愣在了那裏,而他的女朋友更是驚慌失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拉住小A眼淚斷了線一般不停地流:“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小A頓時也沒了主意,急得滿地轉圈,看得出來,他心裏的害怕一點也不比女朋友少。知青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出主意,雖然雜七雜八的,但是意思都差不多:小A是男人,要敢於負責。最後,小A決定主動去找領導承認錯誤,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後果。
那天上午,小A步伐沉重地來到辦公室,心裏懷著極大的不安敲開了那位領導的門。領導抬起頭問他來幹什麼,他紅著臉,猶豫了半天,最後下了很大的決心,吞吞吐吐地說到昨天晚上的事。領導沒聽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說是昨晚一切正常,整個果園沒發現任何事情。
小A當時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到領導又低下頭去忙手上的事情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領導的意思。領導不但沒有追究他的責任,而且說明了什麼也沒看見。
從辦公室回來,他把結果告訴了女朋友,兩個人感動得熱淚盈眶,而其他知青聽說了結果以後,也不由地對那位領導十分敬佩,深深地感受到那位領導對知青的理解和愛護。那位領導也用無聲的教導,贏得了知青們的信任與尊重。不但小A和他的女朋友兩個人從此更加努力地工作了,其他的知青也在這件事的影響下更加熱愛自己的“第二故鄉”了。
我們那個果園有七八十個知青,那麼多年在一起能夠平安相處,很不容易。我們那個知青點,沒有發生過盜竊財物、刑事犯罪的事,偶然也有爭吵,但卻沒有發展到打架鬥毆傷人的地步。我們果園的整體氣氛非常團結、融洽。每個人都能互相謙讓、體諒,不能不說是愛情這個潤滑劑、緩衝劑在起作用。年輕時,不懂愛情,但年輕的愛情往往更有製約力和源動力。
後來,聽那位領導對別人說:蘋果到了季節自然要成熟,何況是人,而且是活生生的年輕人呢。
一支衝鋒槍
20世紀70年代後期,是知青返城的高峰期。我們果園的知青,有的招工回城了,有的辦理“接班頂替”回城了,有一段日子裏,宿舍裏每天都有人離開。知青越來越少,過去分的班組被打亂了,再後來,隻有幾個人,而且基本上不到果園來,在家等通知。我被安排“看園子”。“看園子”在蘇北是很流行的一個專業名詞,看是看護的意思,園子的稱謂卻很廣泛,萊田叫菜園子,瓜田叫瓜園子,果園叫果園子,看園子就是指看護種種不同的園子,果園看園子當然指的是看護果樹。
雖然已進入80年代,但附近農村的農民們還不富裕。偷蘋果的事情屢禁不止,層出不窮,而果園看園子的人很少。當時分給我的任務是看護東北部的幾個果區。一個人勢單力薄,萬一遇上偷蘋果團夥如何對付?果園的領導也考慮到了這個現實問題,讓我從園裏領了一支衝鋒槍。
那支衝鋒槍是花杆的,現在已叫不上名字,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叫不上它的名字。
我每天帶著那支衝鋒槍,沿著果園北側黃河故道來回巡邏。剛開始的日子裏,我覺得自己很威武,很神氣,有時還故意把槍舉得高高的,生怕別人看不見。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就感到那支衝鋒槍帶來的壓力和煩惱。因為衝鋒槍的體積畢竟不同於手槍,可以裝在衣袋裏,或者藏在什麼地方不容易被發現。我走到哪裏,都要帶著衝鋒槍,包括吃飯、上廁所。白天在果區裏巡邏,累了想躺下休息一會兒,也得把槍抱在懷裏,還不敢睡著。晚上睡覺前,要先把衝鋒槍藏好,然後把門窗都關嚴。如果丟了槍,那可是犯了大錯誤,弄不好可能是犯罪。我幾次想把衝鋒槍交回園裏,又怕領導誤會,說我二心二意,影響今後招工。真正讓我下決心把槍交回上級,是在遇到一位偷蘋果的老人以後。
我記得那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那雨不大,細而長,輕而柔,像從天上飄下的一絲絲細紗。我穿著一件雨衣,到果區巡邏。當我巡邏到了果園北側一個果區時,聽見果區裏有“咯吐咯吱”的聲音,立刻警覺起來。在果園呆了幾年,已經掌握了一些規律,明白了一些細節。一聽那生音,馬上就能猜出有人在偷蘋果。我循著聲音的方位,悄悄走了過去,發現有一個人正在摘蘋果。這人不是那種慣偷。因為慣偷都懂得,摘蘋果要先用手托著蘋果,或者說握著蘋果,輕輕一轉,那蘋果就會與根脫節,悄無聲息地掉在手裏,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難聽到聲音。而這位偷蘋果的,卻是抓住—個蘋果就下扯,弄得聲音很響。我繞到他的身後,端著衝鋒槍對著他,大喊一聲:“不許動!把蘋果放下。”
那人頭上戴著一個“席莢子”(農村人戴在頭上用來防雨水的工具),聽到我的喊聲,瘦小的身子抖動了一下,放下蘋果,慢慢地轉過身,我才發現是一個頭發已白了的老頭。
老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那雙從容不迫的眼睛讓我感到驚奇。因為他麵對的畢竟是陰森森的槍口。一時間,我倒是十分緊張。
老頭沒有說話,掏出煙袋,裝了一袋煙,點了火,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抽起煙來。
不知為什麼,我握著衝鋒槍的手有些抖動。
過了一會,老頭開口了,他指著我手中的衝鋒槍,輕蔑地說:“爺們,你手中那玩藝還不如一根燒火棍。”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自己知道那支衝鋒槍裏的確沒有子彈。因為,領導在發我那支槍時,就沒有發子彈給我。
老頭偷的蘋果,是放在一個糞箕子裏。這種糞箕子,在北方農村很常見,有時走在農村,就能看見背著糞箕子的人,其中多是老人。其實,糞箕子並不一定是拾糞用,而是因為便於在肩上背著。他的糞箕子裏已裝滿了蘋果,足足有二十多斤。
我理直氣壯地說“這果園是國家的。你偷蘋果就是偷國家財產,偷國家的財產就是犯罪,你知道嗎?”
老頭沉默了一會,突然哭了。
我莫明其妙,又沒打他沒罵他,他哭什麼?
老頭告訴我說,他也知道偷國家園子裏的蘋果,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他家離果園那麼近,他從來沒有來偷過一次蘋果。“蘋果又不是糧食,需要用它填飽肚子。有的人一輩子不吃一個蘋果也照樣活著。”
作者上山下鄉時的夥伴,當時的“民兵”。
當年下放內蒙古的杭州知青。
“那您為什麼還要偷蘋果呢?”我問他。
他猶豫了半天才告訴我說:“我的兩個孫子要交學費,可是家裏確確實實沒有錢,才來偷點蘋果,想拿到集上賣點錢,給他們交學費。”
我聽了盡管沒有完全相信,但有點心軟了。
老頭又說:“誰不知道偷東西是丟人現眼的事?我這把年紀了,有一分容易,也不會幹這種偷偷摸摸的事。”
我覺得老頭的話比較真誠,心動了,於是對他說:“就權當你說的都是真的吧。反正下次別再讓我抓到您。第二次抓到您,我就不客氣了。”
老頭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他起了身,抓起糞箕子,想把裏邊的蘋果倒出來,被我製止了。
老頭驚訝地問道:“爺們,你是不是讓我把這些蘋果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