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9章(3 / 3)

陳召嚇了一跳,猛然駐足,把鋤頭握在手裏。

由於竹林的遮擋,他沒有看到小黃。

小黃很理解地從竹林裏鑽了出來。

陳召罵了一聲:去你媽的!就揚起鋤頭去追小黃。小黃朝後跑,陳召追到竹林後麵就追不動了。他怎麼可能跑贏一條狗呢。他認定這是外村來的狗(本村的狗隻有一隻滿月不久的小崽,還是村東畢疙瘩家前場才從集市上買來的),而且,狗的主人一定很邋遢,你看它身上的毛,雖然很深很密,卻又髒又亂。陳召禁不住想起他家的老黃,老黃那一身毛發多漂亮,每到一定時間,父親就要把它帶到村西的堰塘裏洗一洗,剛從水裏出來的時候,毛緊裹住老黃的皮肉,又光滑又順溜,之後它站在堰堤上,一陣猛烈的搖晃,水珠四濺,使毛發舒張開來,不一會兒就幹透了,上麵不沾一絲雜物,摸起來柔軟而熨貼。哪像這隻狗,跟野狗似的!

他望著逃到高處去的家夥,又罵了兩聲,就返身下來,朝西邊的旱地走去。

可是小黃也下來了,保持二三十米的距離,尾隨著陳召。

陳召想起父親挑水時撿了老黃的事,心想難道自己也有這運氣?他站住了,轉過身輕輕地喚:嗚嗚——嗚嗚——

小黃也站住了。它沒有像它母親當年那樣做出進一步親熱的舉動,而是很警惕地望著陳召。它與母親當年的處境畢竟是不一樣的,母親遇到的是一個陌生的神,而它,小黃,神的氣味已經在它心裏複活了,它先從身體再到靈魂地把陳召認出來了,它知道陳召就是自己的神,而它的神卻揚起鋤頭追它,看他那副狠巴巴的樣子,比用石片子扔它的那個人還能下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陳召見小黃不逃走,心想自己真是遇到父親當年的好事了,狗不是走旺家門嗎,他的家雖然現在殘缺不全,可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有個女人願意跟他,他也終會兒孫滿堂。他學父親的樣子,一屁股坐下去,伸出一條腿說,你要是天生屬我家的狗,就過來拱拱我的腳趾頭。

小黃卻沒有動,隻是不安地哼哼著。

陳召很失望,他站起來,空著手慢慢地朝小黃靠近。他每走一步,小黃就朝後退一步。陳召幹脆不走了,隻是喚它:嗚嗚——嗚嗚——

這呼喚聲充滿了誘惑,小黃終於開始搖尾巴了。對它來說,這可不是普通的和解。這是一種儀式。陳召喚得更急切,更溫柔,並且再一次朝小黃靠近。小黃的尾巴也搖得越來越快。然而,當陳召走到離它一米遠的距離,它還是頭一仰,屁股向後一縮,有退卻的意思。陳召說,別怕,我手裏又沒拿鋤頭,你怕什麼呢。他把手掌伸出去,掌心向下,做出撫摸小黃頭部的動作。小黃最終沒有退縮,它後腿站立,將前腿在陳召的掌上碰了一下。有了肌膚的接觸,雙方終於達成徹底的信任,陳召蹲下身,攤開雙臂,要小黃過來。此時此刻,小黃的眼裏盈滿了淚水,毫無疑問,它的的確確是找到自己的主人了!

它走到陳召的臂彎裏,陳召帶著試探,輕柔地摩挲著它的脊背。小黃的頭在陳召的胸膛上蹭,陳召聞到了一股從野外帶來的惡臭,皺了皺鼻子說,你未必跟我們家以前的老黃一樣,是一條野狗?聽到母親的名字,小黃汪汪地叫了兩聲。它的這種叫法,不是一般的吠,而是懷著深情,像跟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應答似的。陳召從沒聽過狗像這樣叫法,覺得奇怪,便不嫌棄地摟住它的頭。

正是這時候,陳召發現了小黃左耳上的殘缺!

他的心跳亂了,目光專注於狗的左耳。那殘缺的地方呈一個弧形,跟小黃的一模一樣;而且,周圍看不出任何傷形,證明這點殘缺是天生帶來的。陳召不動聲色,目光緩慢地從小黃的頭部移向尾巴,又從尾巴移向頭部。他看的是小黃的毛。小黃的毛雖然很髒,既有泥漿,也粘著蛛網和樹葉,可那一身的透黃,不也跟小黃一模一樣嗎?就說小黃離開時年齡小,毛發的顏色還不甚分明,可這樣的黃,在茅椏子村,甚至在整個老君山上,隻有老黃才具有,隻有老黃產下的崽才具有!他把小黃的頭捧起來,嚴肅地說,你……難道是小黃?

小黃快速地搖著尾巴。

他媽的,你真是小黃?

小黃噴著鼻子,顯得又興奮又傷感。

陳召陡地站起身,你要是小黃,就跟我回家!言畢,他大踏步朝家裏走去。

小黃緊緊地跟著他。到了屋後的那片空地旁邊,小黃突然前腿一頓,眼睛直愣愣地瞪著空地中央,發出銳利的狂叫。它仿佛看到了淩亂的狼影,看到了它母親和老主人被撕裂的慘象。陳召看著它的舉動,禁不住悲從中來。但實在的,他還不能完全確定這就是小黃,他想狗的鼻子那麼靈敏,數月前在這裏留下的氣味,狗也能夠捕捉到。所有的狗都有這本事。他喝斥了幾聲,擰著小黃的脖頸,一直走到了家門口。

站在街簷底下,陳召說,進你的窩裏去!

屋子雖然重新打理過了,但大體沒有變,門檻還是那個位置,門檻下的柴堆裏已經沒有草窩了,但小黃和它母親曾經留下的氣味還那麼鮮明,那麼溫馨。小黃沒有遲疑,就蜷縮到門檻底下。像它母親當年習慣的那樣,它把自己蜷成一個圓圈。

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它真的就是小黃啊!那個消失了半年的家夥,又回來了啊!

小黃沒想到自己的舉動給主人帶來如此巨大的衝擊:主人一膝蓋跪了下去,呼天搶地地痛哭,爸呀……爸呀……爸呀……

小黃站起來,圍著主人打圈子,跟主人一道,發出嗚嗚的悲鳴聲。

它並不懂得主人哭他爸是什麼意思,但主人是它的神,主人的悲傷也就是它的悲傷。

陳召的嗓子都哭嘶啞了,才從地上爬起來,坐在門檻上,摸著小黃的頭,喃喃地說,你到底回來了,你到底回來了。小黃伸出舌頭,舔陳召的衣服,然後又舔陳召的掌心。陳召任隨它舔,長久以來的孤獨,在他心裏慢慢融化。

可是,孤獨的堅冰還沒化盡,他就被另一種情緒控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