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道:從痞子劉季到高祖劉邦 第一章中陽裏著名的痞子
當秦始皇派人四出尋仙、做他的萬世帝王的美夢之時,在遠離京都鹹陽的沛縣,出了一件怪事,確切點說,是出了一個怪人,這個人後來成為秦王朝最大的克星。
這人就是劉邦。
劉邦的出生地,是沛縣豐鄉中陽裏。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
劉邦的父親叫劉執嘉,世代務農。他繼承了祖上的一點財產,並生性節儉,所以家道還過得去,在中陽裏屬上等人家。村裏人大都尊敬他,稱他太公,盡管他隻有三十多歲。他是個中等身材的漢子,相貌堂堂,鼻子尤其生得不同凡響,既高又直。
不久,這隻鼻子將準確無誤地遺傳給他的第三個兒子,作為一代帝王的象征,在劉氏漢朝的四百年間,被無數上流和下流人家傳為美談。
值得一提的是劉執嘉的妻子。
她叫王含始,不過村裏人知道她的姓名的人並不多,按照習慣稱謂,她被稱做劉媼。她十八歲嫁給執嘉,是個稱職的女人,接連為丈夫生下了兩個兒子,分別取名為劉伯和劉仲。有史料記載,中陽裏的女人當中,連生三胎男嬰的,僅她一人而已。
她為此感到驕傲。劉太公也因此而待她不薄,她時常是笑眯眯的。
劉媼除了能生男孩,姿色也過得去。她偶爾下地幹活,更多的時候是呆在家裏,織布、照料孩子,並安排一日三餐。頭兩個兒子漸漸長大,她輕鬆了許多。懷上劉邦的那一年,她剛剛三十歲,白淨、結實,眉眼之間尚有妙齡時代的韻味。她是村裏僅有的幾個俏媳婦之一。
活該她有一樁風流韻事。
這年四月的一天傍晚,兩個兒子放牛未歸,她不放心,出門尋找。她走出村頭,往山腳下走去,她知道兒子喜歡在那兒放牛。她穿著素絹做成的襦裙,在長滿青草的小路上邁動著雙腿。地平線上的圓圓的落日照著她,使她的背影顯得有幾分動人。
到了山腳下,卻不見兩個兒子的蹤影。也許他們繞道回家了,她想。她原路返回,心裏想著兒子。路過一個大澤時,她的身體忽然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
她先是聽見水聲淙淙,繼而看見水色溶溶,水聲和水色仿佛是性事前奏,她渾身酥軟,身體內部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求。她暈暈乎乎地坐到一棵大樹下,背靠樹幹,伸直兩條圓潤的長腿。
放牛的兒子從意識中消失了,竟有個男人出現在她麵前,麵如冠玉,舉止飄然,像是傳說中的神仙。
這人微笑著對她說:“我與你們劉氏有緣,此來別無他意,隻想授你一個龍種。”
說著,他靠近她,並伸手解她的裙子。
劉媼羞得滿臉通紅。她試圖阻止這個神仙似的男人,卻揮不動手臂。伴隨著羞澀而來的,是一陣陣身體的快意,它把她淹沒了。
劉媼兀自靠在那棵樹上,雙目微閉,回味著剛才的性事。她得到的滿足是空前的,笑容掛在她的嘴角上。這一掛,少則十天半月,多則經年不散。
偌大的中國,成千上萬的女人,而這場奇妙的性事偏偏落在劉媼身上,可見她是個非凡的女人。她懷上的兒子,遠不是在民間自生自滅的阿貓阿狗,而是人間至尊,赫赫有名的一代開國君主。
比較奇怪的是,當她睜眼時,發現周圍一切來變,太陽倒是退下了,但西邊的晚霞還在,夕陽的餘暉染紅了白雲。
她想:或許我剛才是做了一個夢。
這時,她看見一個布衣男人朝她走來,她認出那是劉太公。她記起她是出來尋找兒子的,現在,丈夫又出來尋她。她欠起身,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兩腿之間,見裙子係得好好的,她再一次感到詫異。
太公走近了,扶住她的身子,嗔怪地說:“我找你半天,你卻在這兒歇息,就不怕狼把你吃了?”
夜裏,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劉媼將她在大澤旁所曆之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是夢非夢,是吉是凶,全憑丈夫拿主意。太公望著屋頂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說,夢是無疑的,至於凶吉,他很難判斷,因為他於占卜之道向來是外行。接著,他操起平日的口吻教訓妻子:
“夢幻無憑,何必去管它!我們務農人家,隻要上不欠皇糧,下不欠私債,吉也吉不到哪裏,凶也凶不到哪裏。你以後別再胡思亂想。”
劉媼道:“可是他親口說過與劉氏有緣,要授予咱們一個龍種。”
太公趕緊捂住她的嘴:“快別亂說。此話若被別人聽了去,將有滅族之災。你我隻望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把兩個兒子拉扯成人,娶媳抱孫,已是天大的福氣,龍種之類的話,日後休要提起。”
劉媼被丈夫的一席話嚇住了,作聲不得。
來年二月,劉媼果然涎下一個男胎,卻與頭兩胎大不相同。此子一下地來,聲音洪亮,已像三五歲小孩的啼聲;又生得長頸高鼻,左邊大腿上有七十二粒黑痣。太公偶然記起龍種之語,暗忖他的確有些不同尋常,於是取名為邦。
劉邦排行第三,又名劉季。他是最小的兒子,受寵是自然的。兩個哥哥都沒有正式的名字,劉伯劉仲,類似阿貓阿狗,唯獨他叫劉邦,可見太公暗裏對他寄予厚望。鄉裏中人,做起白日夢來往往漫無邊際,或許太公真的希望他這個寶貝兒子有一天能坐上龍椅。
劉媼牢記丈夫的教誨,隻字不提去年春天的那個夢,但不提不等於不想。事實上,她想得很厲害。她把劉邦視為掌上明珠,處處溺愛他。太公知道她的意思,也不來幹預。夫婦二人心照不宣,—味關注著劉邦的成長,年複一年地在他身上尋找龍種的跡象。
然而,逐漸長大的劉邦令人失望。
劉家世代都是農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每年必做的功課。太公是種田好手,又有兩個兒子追隨左右,日子便越過越滋潤。劉邦在這樣的家境中,備受寵愛,儼然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
他頗有造反精神,首先是造父親的反。他不屑於繼承祖業,從不下地幹活,稼穡之事,一概不聞不問。其他人家的男孩,像他這樣的,通常到私塾讀書,以備日後求取功名。劉邦一度對那些竹簡產生了興趣,太公不禁心中暗喜,可惜好景不長,劉邦識了幾個字,便把書籍拋到腦後。
長到十七八歲,劉邦露出一副浪子相,專愛鬥雞走狗,狂嫖濫賭。但他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市井無賴,他講義氣,肯為朋友兩肋插刀,在中陽裏一帶的村落中漸漸混出了名頭。打抱不平,裁決私人糾紛,以及仗義疏財,總有他的份。他即使閉門不出,來找的阿貓阿狗也從不間斷。
應該說,這就是一種帝王之相。對帝王來說,至關重要的是駕馭別人的本領,劉邦從小就表現出這方麵的天賦。而在鄉裏之中,他所能結交的隻能是一幫無賴,他駕馭一群無賴,為日後駕馭一群精英打下了基礎。事實上,無賴可能比精英更難駕馭。
不務正業的劉邦遭到鄉村父老的一致譴責:這個遊手好閑的後生實在令人看不順眼,他成天東遊西蕩,呼朋引類,像個二流子。正經人家的子弟被禁止與他交往,然而劉邦的魅力是擋不住的,他隻需吹一聲口哨,院牆內的少年朋友便會翻窗子跳牆,擁到他身邊,他的威信遠遠大於這些朋友的父親。
太公對他很失望,時常教訓他,可他哪裏聽得進去。
劉邦的兩個哥哥先後娶了妻子,一大家人合住劉家老宅,難免生出是非。身長八尺的劉邦食量如牛,卻不事生產,兩個女人便開始說東道西,大多是坐吃山空一類的話。劉邦氣不過,有時和她們頂撞幾句。爭吵的結果,是太公在一怒之下分了家。老大老二遷了出去,劉邦未娶,仍隨兩老度日。
劉邦二十歲了,仍是舊性不改,終日遊蕩。他一個人的花銷已經夠大了,還要招引朋友,以小孟嚐自居,每隔數日,便滿屋子三教九流,這些人猜拳喝酒,通宵喧嘩。太公透過門縫打量劉邦,見他端坐屋子中央,儼然是一幫潑皮無賴之首,太公差點氣得暈過去。
劉媼卻堅信她的兒子會有大出息,二十年前的神秘啟示始終深藏在她的記憶中。她私下給他錢花,不惜變賣金銀首飾,無奈財力有限,很快貼個精光。
劉邦年長無成,太公對他徹底失望了,動不動就訓斥他。父親對兒子的厭惡,使劉邦難以忍受,他終於離家出走,寄居到大哥劉伯家中。
劉伯不顧妻子的反對,待他甚厚。不過,劉伯命不好,劉邦住進來不久,他就一病歸西了。劉邦被大嫂視為喪門星,也無臉住下去,於是再度奪門而走。
劉邦鑽進了一家酒肆,這家酒肆的主人是個名叫武負的寡婦。
武負三十多歲,難守寂寞,平日便有勾搭劉邦的意思。劉邦愛理不理,弄得她心頭發癢。如今,劉邦自動送上門來,聲稱要在酒肆住上十天半月,她樂得眉開眼笑,當即灑掃庭院,為劉邦收拾—間幹淨整齊的屋子。
劉邦公然與寡婦同居,在中陽裏村曝出一大醜聞。他照舊我行我素,太公也奈何他不得。不久,村裏流傳著一個更大的新聞:劉邦不是凡人,而是一條金龍!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這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有個後生到酒肆尋找劉邦,其時劉邦喝得爛醉,正躺在床上酣睡。後生掀開蚊帳,看見的竟是一條金龍,不禁嚇得倒退幾步,待再往前時,又見是劉邦側身而臥。後生大感驚異,急忙退了出去,將這事告知眾人。眾人論議一番,一致認為此乃異相,不可等閑視之。幾個老者也改變了對劉邦的看法,由他們牽頭,湊集了一筆銀子,替劉邦運動了一個泗水亭長的職務。
秦時十裏設一亭,每亭有個亭長。亭長的職權範圍相當於後來的地保,主要是處理民間糾紛和緝捕盜賊。劉邦上任後,搬出了酒肆。他現在大小是個吃公家飯的,武負不敢強留他,任他去了。
此時的劉邦,大約二十五歲。
劉邦在亭長的任上,每天辦幾件裏人的訟案,大的公事,自然詳報縣裏。他善於結交朋友,不久便與沛縣幾個吃衙飯的人物混熟了:功曹蕭何,捕役樊噲,書吏曹參,劊子手夏侯嬰。這四個人,後來為劉家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
蕭何等人每過泗水,必與劉邦開懷痛飲。劉邦一介亭長,俸祿極其有限,不過他傾其所有,也要讓縣上來的朋友吃飽喝足。這是情感和錢財的雙重投資,日後的回報當在情理之中。
回報很快就來了。
這一年,劉邦受縣衙門的差遣,西赴鹹陽。由於路途花費較大,一幫吃官飯的朋友便紛紛贈錢。一般是三百錢,也就是百錢三枚。唯有蕭何,悄悄遞給劉邦五枚。劉邦暗喜,從此把蕭何視作知己。
劉邦在秦都鹹陽辦完公事,一個人在宮外閑逛。恰好這天秦始皇正帶了一群嬪妃在九霄樓上飲酒取樂。宮樂飄然而起,隨風吹進劉邦耳內。他凝神諦聽,又翹首仰望,遠遠看見那座禦樓上塞滿了粉白黛綠。他羨慕得不得了,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