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3)

一波三折、持續了五十四天的“二〇〇〇對抗軍事演習”終於畫上了句號。

方英達和陳皓若乘一架直升機在小涼河上空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戰場早安靜下來了,隻有四處冒出的黑煙在娓娓講述著,講述著剛剛結束的一場廝殺。方英達將臉緊緊貼著玻璃,仔仔細細地看著,凝神靜氣地傾聽著。六十三年曆史的可以紀念的瞬間,穿破了物理的時空,在方英達寬闊無邊的心理時空中飄移著,似有無形的丹青妙手,巧妙地移動著這些瞬間,漸漸地,這些瞬間組成了一幅色彩斑斕的長卷。四歲時倚在母親懷裏坐在一輛破舊吉普上從淞滬戰場撤離時聽到的隆隆炮聲;南京淪陷前,乘駁船西去時,揚子江上的槳聲燈影;宜昌戰役後,父親送給他的那把山田規一中佐佩戴過的軍刀;從重慶到濟南,伴他度過七十三天的清嘉慶年間刊印的《孫子十三章》;濟南日租界藝妓們華麗的和服,擊斃張靈甫的孟良崮惡戰;生俘杜聿明的六十萬勝八十萬的戰爭奇觀;再過揚子江時的萬炮齊鳴和千船競帆;重進大上海的驚奇和陌生;跨過鴨綠江時軍列的轟鳴;無名川拉鋸式激戰……全部出現了,與眼前的景象重疊了。方英達有些激動,喃喃道:“可以瞑目了,可以瞑目了。戎馬一生,痛快,真痛快!再低一點,再低一點。”

河兩岸到處都是睡著的戰士,睡相千姿百態:有的手裏還端著飯碗,有的嘴裏還噙著壓縮餅幹,有的懷裏抱著磕碰得不成形的水壺……劉東旭帶著一幹人,解著背包挨個給戰士蓋被子。

方英達和陳皓若在戰士們中間走著。

陳皓若質問劉東旭:“為什麼不把帳篷搭起來?這要凍病多少人你知道嗎?”

劉東旭搓著手說:“軍長,我們沒有經驗,讓大家歇一會兒,這一歇,就再也叫不醒了。”

方英達麵帶笑容說道:“戰爭年代,這種事經常發生。他們恐怕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吧?”

劉東旭強打精神說道:“個別部隊已經有八十個小時沒休息了。”

陳皓若彎腰拉起一個戰士,喊著:“醒醒,醒醒!”

戰士打著輕鼾,身子東扭西斜。陳皓若一鬆手,戰士像一攤泥一樣溜在地上了。方英達大口大口喘著氣,指著天上的太陽說:“下午三點前,地氣上升,睡在外麵不要緊,叫醒他們也,也不難。隻要聽到槍炮聲,一個個馬上會醒過來。”扶著一棵樹,撐住了身子。

陳皓若和劉東旭連忙過去扶住方英達,連聲喊:“方副司令、方副司令。”

方英達擺擺手,堅持著往前走:“不疼了,不疼了。人要死的時候,百病都沒了,連腸子裏的汙穢,都要排泄幹淨。你,你們沒聽說過?這叫清清白白地來,幹幹淨淨地走。英明呢?”

劉東旭上前扶住方英達,朝前一指:“就在前麵那棵樹下。”

方英達一甩胳膊:“滾開!我自己能走。我不該過早鬆勁,我還要見見他們。”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前挪著。

陳皓若低聲對一個參謀說:“快把飛機弄過來,快!”

方英達在離大樹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看著和秦亞男合蓋一條軍被熟睡的範英明,突然間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你還挺能幹!”他的左腿突然顫抖起來,他用力一拍左腿,“你給我站住,站穩了!你現在就想背叛我嗎?我命令你,命令你再帶我走,走,走。我,我要以,以第十任師長身份,對,對這個第二十八任參謀長說說話。帶我走——”

他又走了兩步,像一座塔一樣倒下了。

方怡是在這天下午得到父親病危的消息的。接到梁秘書打來的電話,她馬上往家裏趕。一進家門,看見朱老太太一邊攬著一個孩子坐在沙發上,地上放著一匹白布,梁平正在客廳裏踱步。

方怡問:“為什麼不回來住院?”

梁平說:“首長拒絕任何治療,決心和他的部隊在一起度過最後的幾天。”

方怡憤憤地說:“他拒絕治療,你們就不準備治了?豈有此理!”

梁平搖搖頭說:“總醫院張副院長一直在首長身邊,首長的身體已經無法進行任何治療了。他全身的血管都被癌細胞損害了,無法輸進去任何藥物。”

方怡癱坐在沙發上,雙眼空洞無神,小聲問道:“他,他還有多長時間?”

梁平說:“多則五天,少則三天。已經通知你大姐、二姐,他們下午從北京直接飛K市。你看還需要做什麼準備嗎?”

方怡仰臉歎口氣:“他說他看中了一片墳地,本來就不準備回來了。這白布是幹什麼用的?”

朱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淚,“按舊習俗,還得把老衣備齊。這位梁同誌說,老司令肯定隻想穿軍裝走,我隻買了這點孝子布。”

方怡拉過龍龍說:“咱們走吧。”

“閨女——”朱老太太喊一聲,“我這個老妹子也想去送送老司令,行不行?”

方怡點點頭,彎腰抱起白布。

小英抹著眼淚喊著:“姑姑,讓我也去吧,我也想看看方爺爺。”

梁平說:“都去吧,都去吧。”

朱老太太搬個凳子,喊道:“小英,上去把照片取下來。老司令最喜歡大妹子這張照片,拿過去,讓他看個仔細。二三十年沒見了,過了奈河橋,也好在那邊相認。”

方怡不忍聽下去,抱著白布出了家門。

傍晚方怡帶著所有家庭成員和四隻鴿子趕到演習指揮部所在的大院。急匆匆趕到方英達住的那幢樓,方怡看見大姐和二姐全家都在樓底下的大廳裏說話,心稍放寬了一些。

方怡問:“爸爸現在怎麼樣?”

大姐方恬說:“真是奇跡,他還能給秦司令和周政委彙報演習情況。”

方怡問道:“他們也知道了?”

梁平接道:“秦司令和周政委正在Y省邊防團視察,直接飛過來的。你上去看看吧。”

方怡上一樓,躡手躡腳走到門口,把掩著的門輕輕推開一個縫兒,方英達的聲音馬上擠了出來,依然洪亮如鍾,依然有著金屬的質地:“總之,我認為超額完成了任務。最主要的功績,是鍛煉和發現了一批人才。你們也都不年輕了。”

周政委接道:“可不是嘛,老秦五十八,我五十九,都是近耳順之人了。方針路線對了頭,幹部問題就是事業的關鍵。”

秦司令道:“事實已經證明,範英明和朱海鵬考及格了,應該把更重的擔子壓給他們。老首長,你就放寬心走吧。”

方英達搖搖頭說:“可別這麼叫。”

秦司令說:“你在誌願軍當團參謀長時,我就在二團當通信員,和你入伍時一樣大,剛過十五歲,稱你老首長,沒錯。”

周政委說:“老方,我也不遮掩了。你對你的後事有什麼意見直接告訴我們吧。”

方英達朝窗外一指,說道:“看見那個土崗了嗎?我沒幾天了,我最清楚。你們覺得不為難的話,我想葬在這個土崗上。我最初的記憶,就是四歲時在淞滬戰場聽到抗日的槍炮聲,最後的日子,又在主持這場演習。我想多看看這片土地。毛主席提倡火葬,我,我這個想法怕是違抗他的命令了。”

周政委走到窗前看看那個土崗,說道:“蒼鬆翠柏簇擁,一泓河水環抱,是個好地方。毛主席提倡火葬,是為子孫後代著想,不願讓太多的耕地流失。你住這裏,是看山護林。老秦,你說呢?”

秦司令笑道:“老首長,隻怕還有其他原因吧,恐怕還為了嫂夫人吧?我在南京軍區當師長時,就聽說過你和嫂夫人的動人故事。你們發過誓要永生永世做夫妻。有這事吧?”

方英達麵帶潮紅,搖頭擺手遮掩道:“都是路透社新聞,作不得數。我和淑娟都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不信有前世,不信有來生。”

秦司令說:“我尊重你的隱私,老首長。你戎馬一生,從四歲開始,就在硝煙裏熏,漚成肥,也比一般人的壯些,化作一股青煙飄走,不是可惜了嗎?”

三個人大笑起來。

送走了秦司令和周政委,方怡急忙折回房間。方英達出了一身虛汗,顫著聲說道:“小三,小三,給我喝支葡萄糖。”

方怡放下包在紅布裏的相框,慌忙打開一瓶靜脈注射用葡萄糖,倒進一個碗裏,喂方英達喝了。

方怡又要拿葡萄糖,方英達說:“不用了。爸一次隻能喝這一支了,我的消化係統也開始背叛我了。最先叛變的是兩條腿。這腰立場不堅定,像是也要當叛徒了。”

方怡把方英達扶躺在床上,又用毛巾擦擦方英達的臉:“爸,你的腿,你的腰,你的胃,戰功卓著,你就別埋怨它們了。”

方英達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腿:“不!它不應該倒下,它應該再堅持七十二個小時,我隻要它堅持七十二小時,可它沒有堅持住,它不是叛徒,也是懦夫,是懦夫我就瞧不起它。是的,它們戰功卓著,可那隻能代表曆史,現在它趴下了,就該受到處分,就該挨罵!它應該像A師一樣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方怡心裏再沒有悲傷,充盈的隻是尊敬、肅穆甚至是崇敬。她認真地看著父親,絲毫也沒有覺得這有矯情、誇大其詞的成分,問道:“爸爸,演習不是結束了嗎?你為什麼還要它們堅持七十二個小時?很重要嗎?”

方英達說:“很重要。我對最後用生命進行的這個戰役,寄托很多,僅僅看一眼結果是不夠的,遠遠不夠!我應該像一個軍人那樣站立著,對我的近兩萬將士說:你們是好樣的,我謝謝你們。我沒有做到。我應該主持一個盛大的酒會,把我們的將領、功臣請來放鬆放鬆。他們在這荒山野嶺待了近兩個月。兩個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能打一次淮海戰役。所以,我說它們過早地背叛了我,使這部交響樂,缺了一個完美的收束,缺少了一個華彩樂段。”

方怡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說:“誰說你主持不了一個為了凱旋而舉辦的酒會?爸爸我相信你一定能!不能走路算得了什麼!誰家的軍規規定一個統帥不能躺在擔架上檢閱他的部隊、主持盛大的酒會?!”

方英達孩子氣地問:“小三兒,你說我真的還能行?”

方怡伸手捋著父親已很稀疏的白發,動情地說:“爸爸,你能行,隻要你有信心,你一定行。隻要真心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這不是你對我說過的話嗎?我們要把軍區最好的演員都請過來,演奏家、歌唱家、舞蹈家,都請過來。讓他們為你的紅、藍兩軍將士,為那些英雄演奏、歌唱、舞蹈。明天晚上,對,就是明天晚上舉辦這個酒會。”

方英達搖搖頭說:“小三兒,來不及了。”

方怡堅定地說:“爸爸,你要堅持住。我包飛機把他們接過來。明天,明天不正是月圓之夜嗎?”轉身抱起相框道:“爸爸,我在媽媽的像前起誓,一定要幫你完成這個心願。”

方英達動情地說:“小三兒,謝謝你。不要打開,她是來接我的,我知道。我現在還在戰鬥,不能讓兒女情長動搖我的軍心、瓦解我的戰鬥意誌。小三,爸要留在這兒不走了。明年清明節,你把你媽從老家接來吧,我們一別就是二十七年,太長了。”

方怡點點頭說:“爸,我一定記住。”

老大方恬、老二方丹、老大女婿、老二女婿、龍龍、丫丫都進了屋。朱老太太站在門口從縫隙中看了一眼方英達,歎息一聲:“一頭獅子一樣的人,說不行就要不行了。”當天晚上,紅、藍兩軍都接到了演習指導委員會的命令:各選派六十名代表,參加第二天晚上方副司令主持舉行的盛大酒會。命令後麵附加一個說明,要求女軍人的比例不少於百分之三十。在此之前,兩軍官兵已經知道了方英達病危的消息。參加一個酒會,不用通知,而用命令的方式下達,已經傳達出這個酒會莊嚴神聖的內容。誰都明白,這次酒會可能是戎馬一生的老將軍最後一次和他的部隊見麵了。因此,這一喜慶的事情,在兩軍都沒引出溢於言表的歡樂情緒。兩軍對這件事都特別慎重。紅軍顯然是把它當作一項特殊的政治任務看待的,專門召開了一個會議討論這個問題。這時候,黃興安已經回到指揮部,理所當然參加了這個會。黃興安在會上提出由他留守,理由是大勝之後,部隊心理難免有些鬆懈,心理一鬆懈,就有可能出現事情,當然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那種事情。黃興安的心理,誰都明白,他是不想讓一個生命垂危的人看見他後心裏不愉快,大家也就同意黃興安留守。

散會後,範英明回到自己的住處,看見房門大開著,秦亞男正在到處翻他換下來的衣服,往一個臉盆裏扔。

範英明沒有做任何客氣的表示,已經足以證明兩個人對於個人情感問題,已經有了心照不宣的某種心靈契約。雖然兩個人隻在演習第一階段逃亡的危急時分,在這樣的一間小屋有過一次兩廂都不情願的長吻,但這個契約似乎已經不會有太大的實質性的改動了。範英明站在門邊上,點上一支煙,一副悠閑的樣子,看著秦亞男像個主婦一樣在屋裏忙碌。

秦亞男一邊收拾,一邊數落:“我在北京養過一條狗。它也比你守規矩一些。養了十幾天,它就懂得不能隨地大小便了,排泄的時候,知道去衛生間。”

範英明很受用的樣子聽著,突然壞模壞樣地笑一下,假咳了一聲,裝作毫不留意地問:“是條母狗呀還是條牙狗?”

秦亞男開始沒反應過來,從枕頭裏麵抓出兩隻襪子,扭頭問道:“什麼母狗牙狗?”

範英明說:“牙狗就是公狗,我猜你那隻聽話的狗一定是公狗。異性相吸嘛!”

秦亞男鬧個大紅臉,把手裏的臭襪子朝範英明臉上一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開始,我養了一隻母貓,小時候特別好玩,養到第二年春天我實在受不了它的叫聲,一叫,準有別家的貓在外麵應答,搞得像是在唱《天仙配》,隻好把它攆了出去。”

範英明說:“我問的是狗!”

秦亞男說:“回家沒個活的,心裏總覺得空,就抱養了一隻小狗。”

範英明說:“狗也不是省油的燈。”

秦亞男惡毒地笑笑:“屬公的燈都不省油。它三個月的時候,我帶它到寵物醫院做了絕育手術。”

範英明嘿嘿笑了起來:“原來你養了一個太監,當然很好調教了。”看見秦亞男伸手揭開褥子,僵了笑,撲過去,一把抓住一條軍用內褲,囁嚅著:“這,這東西就不用勞動你了。這個,這個……”

秦亞男奪過軍用褲頭,朝盆子裏一扔,端起來出了門,踩著月光,朝河邊走去。

在同一方天空中,在同一個月亮下,朱海鵬和江月蓉的獨對要顯得正式、艱難和生澀得多。藍軍對這個酒會的重視程度,體現在對內容的追求上,名額的分配,人選的確定,完全由常少樂在飯桌上一人確定了。常少樂強調的是:要把最英武的男軍官、男士兵都選出來參加,要把全師最漂亮、最純情的女軍官和女戰士都選出來參加,男女各二十人,另外二十個名額分配給各團主官和對演習有特殊貢獻的人;著裝和儀表,男的要學習朱海鵬,女的要學習江月蓉;男性都要刮臉擦皮鞋,女性,當然也包括戰士,都要略施粉黛。

常少樂解釋說:“這是給方副司令送行,要搞得莊重熱烈,不能讓他看見男兵蔫不唧兒、邋邋遢遢,女兵一臉菜色、毫無水氣,要讓他放心地走。”

吃過晚飯,常少樂乘車出了指揮所,說是去選美,實際上是給朱海鵬和江月蓉騰出時間和空間。

朱海鵬當然希望這個晚上就把婚姻大事徹底敲定了,可是第六感覺告訴他,這不可能是場速決戰。果然,江月蓉像英國人初次見麵一樣,先談起了天氣。

“今天的月亮真大。”

“是的。”

“不過,還不夠圓。”

“是的。”

“可不是嘛,今天是農曆十四,明天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後天才是最圓的。”

“是的。”

“這邊的四季不是特別分明,在北京已是數九寒天,這裏好像還在深秋一樣。”

“是的。”

“你怎麼隻說是的是的,是你心情不好?”

“是的。因為你說的都是事實,傻瓜和聰明人都會說是的。”

“是誰惹你生氣了?但願不是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氣。也不敢生氣。”

“聽說方怡要包一架飛機,把歌舞團的精英都拉來助興,是真的嗎?”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