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2 / 3)

努力自有回報,魏府一門,上下四代,十多年下來,大家似已早忘了魏青蕪是個女孩兒,一例把她當做男子來看了。這尤其表現在她諸多堂兄弟中,他們可是毫不留情,把她當做一個男子來與她競爭的。想到這兒,魏青蕪的臉上得意一笑:她也確實值得得意,她費了如許心血,如今要問魏府一門年輕一代中,一等一出色的高手是誰,不用外人提,隻說自己家裏人評來,怕除了魏華以外,頭一個要想到的就是這些年來都易裝而笄的魏青蕪了。所以大伯這次因為揚州“脂硯齋”的事,盤算來盤算去,想不出再有什麼人可以派出,一點就點到了她。堂哥魏華雖藝高氣盛,但也少不了大家子弟的浮華之處,魏府一門,要論到這一代,說起頂梁之柱,怕也非她莫屬了。

可就在人人都以為她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心裏為什麼會那麼寂寞?就是從三年前開始,她領命出劍,一劍斬了微山湖叫囂挑戰魏府的水霸朱梟飛之後,在魏氏一門就已不再是頭角嶄露,而被目為一門柱石了。——可在所有的喧嘩、道賀、羨慕與嫉妒之後,魏青蕪才發現:自己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快樂。

當時她就想過,為什麼自己的感覺會這麼淡呢?那晚,她也曾經吐出喉核,卸下唇髭,披開長發,在一向隻當工具而不是用來認真自顧的鏡前與自己默默相對。長發也像現在這樣散著,鏡中的女子有著一副足以自羨的姿容。為什麼自己看著自己還會不快樂?她苦澀地想,然後,她才發現——因為,那一刻,她才忽然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個可以結發為辮、嬌慵自持的女兒之身了。她從小不服那些男孩子瞧不起女孩兒們的自大,可當她終於成功地做成了一個“男兒”,一個甚至比大多數男孩兒都要成功的“男孩兒”時,她忽然發覺:自己回不去了。

想起那一刻的感覺,魏青蕪的臉上忽然濕涼——是啊,回不去了,如今,自己做一個男孩兒已受到重用後,好多對男子的神秘感也就此消失了。她不知道,還會有哪一樣的男人自己還會看得上眼。平日裏,武林內、姻戚中,她一旦見到了一兩個就算出色的男孩兒,油然而生的都絕不是戀慕,而是不期而至的競爭之心。可在暗夜裏,她也曾想到兩個字:幸福。自己是不是已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距離那平常女孩兒可唾手而得的幸福越來越遠?

鏡前的魏青蕪輕輕一歎,她知道好多男孩嫉妒自己,好多女孩兒豔羨自己,可她們有她從小受過的那種不甘於永閉大宅之內、作為一個大戶偏枝的那種不可說、不能言的痛苦嗎?她們有過她一樣的掙紮苦鬥,以求一炫的心態嗎?——沒有。想到這兒,魏青蕪唇邊有些冷冷地一笑,對著鏡子嗬了一口氣,她不能容忍自己就這麼陷入自傷自憐之中。她是個男兒,她是一個比男孩兒還強的女孩兒,要如一個男孩兒般萬般當自強。鏡中的長發披肩的女子就在那一口氣下麵貌模糊。可今夜的她心底不知為什麼會泛起一絲柔情——說起來好笑,不知底細的女孩兒,還有些真把她當做一個男子般來戀慕的。有時魏青蕪甚至想過:自己已不會再去學會愛一個男人了,那她能愛一個女孩兒嗎?能嗎?

銅鏡中,模糊了眉眼的魏青蕪的眉梢眼底,似乎就有了一絲睥睨的神色。能嗎?——她見過了太多太多不成材不爭氣的男子了,她還會對男孩兒有感覺嗎?可是,為什麼會對二十五郎有那麼一絲奇妙的感觸,那是一種她全未感受過的感受。是不是也因為他在台上如此的妍色,而在台下又如此清肅?那是一副難描難畫的容態,是不是就是因為他麵對的是和自己眼中一樣的一個如此錯亂的生?

“叮”地一聲,魏青蕪忽在自己所有雜亂的暇思中驚醒。窗外有人!她動作奇快,刷地一搖頭,已束好了發,戴上了她的頭巾,然後一口把喉核吞下,然後手一抹,轉眼已在唇上抹上了那一抹少年人若有若無的唇髭,然後窗上又有指聲一彈——已經四更,來的分明是武林人士。魏青蕪雙耳一聳,細辨了下,知道對方有意引自己出去,一摸長劍,伸手一拉門,拉完門後,並不從門中躥出,而是身子一個倒躍,已翻身一退,到右首窗子上一搭,已輕輕拉開窗戶,人已翻身而出。

暗中隻聽似有人輕聲“哧”了一下,道:“好身手!”一個窈窕的影子就在不遠處樓道的木板上翩然而退。那人退得夠快,且步履間居然沒有一絲聲響,魏青蕪手握青鋒,跟著就追。那人影已翻下樓梯,在樓下隻一頓,就又翻出了院牆。魏青蕪雙眼中精光一閃——高手!心中一振,人已使了一著“偷魏式”,身子騰躍而起,左手在院牆上一按,並不暫頓,人跟著就翻牆而出。一時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沿著揚州城那黑瓦白牆的屋脊牆沿,一先一後向東首城頭飛躍而去。

將到城牆——因為升平日久,揚州城的城牆雖並不低,但並沒什麼防守——隻見前麵那人影直騰躍而起,踩著磚縫凸凹之處向上疾升。魏青蕪並不怠慢,人也跟著向城牆上追去。那人在城牆上也不暫停,魏青蕪才上城牆,就見那人已向城外躍下,她也跟著躍下。兩人在暗夜裏疾馳,不知覺間已較上了腳力。出城不遠,就是一片樹林,隻見那人影已如宿鳥歸林般向那林中暗影處投去。魏青蕪卻沒跟入,江湖上有句老話,叫做“逢林莫入”,她為人謹慎,當然不肯冒冒失失進去予人偷襲之機,心知那人有意引自己前來,定不會就此不見。隻見她在林外定了定神,長吸了一口氣,才向那林中走去。

林中四五十步遠卻有塊小小空地,魏青蕪在那塊空地上立定身,她靜靜而待,四周雖風聲亂耳,但她還是聽到了雜在風聲中的一重一輕的兩處呼吸之聲。那兩人的呼吸俱綿長而持久,魏青蕪心中一緊,知道自己已遇到了出道以來未遇的高手。她把長劍交到左手,右手輕輕彈了下劍把,清聲道:“兩位引得魏某來到此地,難道就無膽出來一會嗎?”

暗中卻有人嗤聲一笑,卻是個女聲。隻聽那女聲先開口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江湖上聞傳的一直鼎沸的大名鼎鼎的‘脂硯齋’竟是山東魏府的人。‘崔巍’一門果然陰辣!我們就見見你又如何?”

說話間,隻見黑暗處,兩個人影已現。他們原來一個隱在樹頭,一個隱身樹後。樹頭的那人是個男子,隻見他年紀四十許,唇有微髭,風度凝肅;而那樹後現身的人卻是個女子,步履嫋娜,光看步態,就是個美人模樣。

魏青蕪淡淡一笑:“兩位是何人,又是什麼來曆,意欲何為?”

那男子沒說話,那女子卻開口笑道:“意欲何為?我們又是何人?脂硯齋當真目高於頂,殺了人了,連對方親屬也不認得的嗎?”

她兩度提到“脂硯齋”,魏青蕪心中不由略覺尷尬。以她這幾日所探,自己家中看來確實與“脂硯齋”牽扯極深,但連她也不知那脂硯齋是否確實就出自自己山東魏門。她們這麼一個世代舊族,家中隱秘原本極多,雖然魏青蕪現在門中得蒙重任,但也有好多事她是不知道的。

隻見那男子拍了拍掌,朗聲道:“我看你身手不錯,在魏門年輕一代中,當是有數的高手,在‘脂硯齋’組織中,必然是位置頗高的人。你隻實話實說,到底你們‘脂硯齋’為首的是何人?我們隻誅首惡,不及餘孽。你識相的話,我會放你一馬。”

那男子氣度極為凝肅,魏青蕪對他比對那女子戒意還深。隻聽魏青蕪道:“在下山東魏青蕪,敢問兩位高名……在下確不知‘脂硯齋’之事,雖然也是為此而來,至於為什麼卻不能細說了。兩位一味藏頭縮尾,到底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