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99天 第十八章
賈程程把門撞開,見王雙全被捆得結實,塞著嘴,嗚嗚地叫著。賈程程趕緊上前把王雙全嘴裏的東西拽出來:“這是誰幹的?”王雙全嘴唇哆嗦著:“二、二少……肖鵬!”他爬起來撲向電話。賈程程心知不好,拔腿便跑。
肖家此刻仍是一片不安的氣氛。肖昆的不歸,使這個壽日蒙上了一層陰影。肖母端著茶碗進肖父的房間,半坐在床頭的老人劈頭就問:“肖昆還沒信兒嗎?”肖母安慰他:“準是有急事,這孩子你還不知道嗎?禮數比我們當老人的還齊全。也有可能,是耗在肖鵬那兒。昆兒一來,壽宴就開始。”
肖父接過茶碗,繃著臉不說話。肖母看著他的臉色:“老爺,我看呀,時局如此,過去的恩怨就一筆勾銷吧。聽說共產黨很快就打過來了。不為你我考慮,咱們也得為昆兒考慮呀。”肖父放下茶碗:“我咽不下這口氣。”“唉,肖鵬現在不比從前,手裏拿著槍,殺了誰會沒有理由?你現在,地都下不了,想跟他硬碰硬,也隻怕心有餘力不足了……”
肖母的這話反而讓肖父不悅,他不耐煩地說:“別說了。”肖母不語。傭人出現在門口:“太太,雙全來電話,好像有急事。”肖母一聽這話,趕快到客廳拿起電話:“雙全,什麼事啊?是肖昆……”王雙全的聲音帶著哭腔:“太太,肖鵬帶著槍找你們報仇去了……”
肖母大吃一驚。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見傭人驚叫的聲音,她趕緊放下電話跑出客廳,隻見肖鵬拿著槍,徑直向父親屋裏衝去。肖母忙攔阻:“肖鵬!你要幹什麼?”肖鵬一把把她推到一邊。吳媽趕緊跑過來扶住太太。
肖母大喊:“老爺——肖鵬殺你來了——”
聽見喊聲,肖父哆哆嗦嗦地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手槍攥在手裏,肖鵬剛衝進來,便看見對準他的烏黑的槍口。麵對槍口和父親噴火的眼睛,肖鵬沒有絲毫懼怕。
肖父怒罵:“兔崽子,你竟然敢第二次拿槍對準我,看來……看來我真是瞎了眼!你這個野種!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崩了你!”父親的一聲野種,讓肖鵬有瞬間的呆滯,隨後他冷冷地開口:“你要是男人,不用我走這一步,你也敢開槍!”他衝父親大吼:“開槍啊!”肖父的手顫抖著。肖母衝進來,一把拽住欲向前走的肖鵬:“肖鵬!你瘋了?他是你爸爸——”
肖鵬大罵:“姓肖的,給一個野種當爸爸,那你是什麼?”肖父氣極,對肖母大吼:“你放開這個野種!”肖母死死拽著肖鵬:“肖鵬,我求你了!你出來,我告訴你一切!”肖父咬牙切齒:“你敢說一個字,我連你一起崩了!你給我躲開!”肖母隻好求情:“老爺——我求你了,不看我的麵子,看肖昆的麵子吧,你把槍放下我求你了——”
肖鵬甩不開母親,拖著她費力地向前走,邊走邊喊:“你若是有種,你告訴我,我是誰的野種?”肖母被肖鵬拖著絕望地叫:“肖鵬——”肖鵬眼紅了:“你敢說嗎?不敢是嗎?”
肖父也眼紅了,他的手哆嗦得越來越厲害,隨著肖鵬一步步逼近,他的槍響了,子彈從肖鵬頭頂飛過。肖母驚叫:“肖鵬,這麼做你會後悔的——”
肖鵬仍拖著母親向父親走去,邊走邊舉起手槍,父親的手哆嗦著,槍裏的子彈再次射出!在母親絕望的慘叫中,子彈打中肖鵬的腿……
一聲聲槍響。傭人們在門外尖叫著四處逃散。這時,賈程程衝進來,向肖昆父親臥室衝去。
屋子裏,兩人的槍口近距離相指,兩支槍和四隻眼睛中的都是仇恨。肖母絕望地哭喊:“老爺,我求不動他,我求你……看在我們夫妻幾十年的情分上,你服一次軟吧……”
賈程程衝進來,上前一把拽住肖鵬的胳膊:“肖鵬!”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三個人都沒有防備,肖鵬本能地一甩,賈程程和肖母摔在地上。賈程程爬起來死拽住肖鵬的手哭喊著:“肖鵬你在幹什麼啊你——這是你的爹媽呀肖鵬——”
賈程程的喊聲讓肖鵬的手軟了,他的心痛著,凶狠地盯著父親:“我饒過你今天,我饒不過你將來!”他甩開賈程程悲憤離去。在肖鵬出去的那一瞬間,肖父極度緊張一直舉著瞄準肖鵬的槍掉在了地上,他一口血吐出昏厥過去。肖母撲上去喊:“老爺——”賈程程顧不上這裏,追出門去。肖母大喊:“快來人啊——”她的聲音淹沒在突然響起的一聲炸雷中。
雷雨交加,賈程程衝出大門,肖鵬的車已經啟動,賈程程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拉開車門。肖鵬被賈程程的舉動驚住了。他本能地一腳刹車,並扭頭愕然地看著賈程程。賈程程不由分說地上車,關上車門。肖鵬臉色鐵青地一腳踩在油門上。賈程程看了一眼肖鵬,伸手緊緊拉住車窗上方的扶手,凝視前方。
雨刷無聲而令人煩躁地來回擺動,肖鵬和賈程程都一言不發地凝視前方。雨水不停地傾注而下。車在雨中疾駛,在大樹旁猛地停住了。肖鵬突然伏在了方向盤上,他哽咽失聲……賈程程默然地看著肖鵬。
渾身淋透的賈程程筋疲力盡地攙扶著肖鵬推開自家的門,肖鵬同樣是濕淋淋的。兩個人進來,一頭摔倒在地上。賈程程掙紮著抓起肖鵬的胳膊架起肖鵬,把他扶到床上坐下,然後趕緊蹲下查看肖鵬腿上的傷口。肖鵬的褲腿已經被血染透了。賈程程忙拉過椅子,把肖鵬的腿放在椅子上,卷起褲子,露出受傷的部位。
“隻是擦破了皮,你別動。”賈程程說著起來打開櫃子,拿醫藥包,拉開,打開酒精藥棉瓶蓋,麻利地給肖鵬處理傷口。肖鵬突然一把攥住賈程程的手:“嫁給我。”肖鵬孤獨渴望的目光讓賈程程十分痛苦,但她還是掙開了肖鵬的手站起來,走到櫃子前拿藥,掩飾著自己矛盾的心情。
半晌,賈程程說:“我跟你說過了,這是不可能的。”肖鵬絕望地問:“為什麼?”賈程程沒說話。肖鵬冷冷地問:“因為你寧可放棄感情,也不願意背叛你的組織?”賈程程猛地回頭看肖鵬:“因為我喜歡的人不是你。”肖鵬像遭迎頭一棒:“是誰?”他站起來走到賈程程身邊:“告訴我,是誰?是肖昆?”
賈程程不語,她隻能不語。肖鵬像站在懸崖邊上被賈程程一腳踹入深淵,天旋地轉……至此,這個世界徹底拋棄了他,肖鵬踉蹌著往門口走,站住,回頭看賈程程:“昨天晚上,肖昆……被我抓起來了。”他轉身走了,賈程程大吃一驚,軟軟地坐在地上。
奉儲漢君之托,鄭乾坤頂著大雨來徐家當說客。可任憑他說破了嘴皮,徐傑生一言不發。鄭乾坤隻好告辭。徐傑生送鄭乾坤出來,何三順警惕地站在大門外,四處查看。
鄭乾坤拱手:“群生,不管怎麼說,你的真情實意我記在心裏了。肖昆的事,儲先生還求你多多幫忙啊。留步吧。”徐傑生點頭,看著鄭乾坤上了車,返身回府,何三順跟入。大門關上,徐傑生沉著臉向客廳走,何三順跟在後麵:“恕三順直言,校長這兩天為什麼心事重重的?”徐傑生站住,要說什麼,又沒說,向前走去。何三順跟著:“校長的為人,我太了解了。校長不是我這樣心胸狹隘的人。那天既然給肖昆發了請柬,本來是一定會赴宴的;校長爽約,我心中暗暗的吃驚,聯想到當天下午,我看見陳安偷偷從您的辦公室溜出來,之後校長又答應肖昆把陳安送走……”
徐傑生走到客廳門口站住。何三順又說:“校長,有什麼難辦的事,三順替您赴湯蹈火。”徐傑生張了張嘴,還是沒說什麼,隻說:“加強警衛,有任何風吹草動馬上向我報告。”何三順立正:“是。”徐傑生進了客廳,門關上,何三順狐疑地看著緊閉的客廳大門,走去。
鄭乾坤從徐家出來,左思右想,總覺得心裏有些話要說,略一思忖,他就到韓如潔家來了。韓如潔讓進鄭乾坤,問:“子相,什麼事這麼急急忙忙的?”鄭乾坤沒說話,等傭人上了茶退出,他才說:“如潔,你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嗎?”韓如潔問:“你指什麼?”鄭乾坤:“這所宅院之外已經不是平靜的世界,你沒感覺到嗎?”韓如潔笑了一下:“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我還用感覺嗎?我的幾個學生被抓,最得意的弟子孫萬剛至今生死未卜,我還得去找廖雲山。”鄭乾坤略停一下:“我剛從群生那出來,肖昆被抓了。”韓如潔大驚:“啊?為什麼?”鄭乾坤:“說是送陳安離開上海。肖昆是為儲先生解憂啊。”韓如潔拍案:“這簡直是豈有此理,廖雲山不把民主人士趕盡殺絕,是決不罷休啊!”鄭乾坤:“如潔……”韓如潔說:“想說什麼你就直說吧,你我還需要吞吞吐吐的嗎?”鄭乾坤說:“好吧。聽說……你跟共產黨303私下有往來?”韓如潔笑:“那又怎麼樣?我們本就是國共之間不偏不倚的第三方民主黨派,與國民黨大鳴大放地往來是正常,難道與共產黨往來就不正常嗎?”
鄭乾坤歎道:“哎呀如潔,你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凡事要三思而行。年輕的時候冷靜理智,怎麼現在反而像個年輕人一樣意氣用事?”見韓如潔不語,鄭乾坤說:“不要再搞什麼遊行示威了,沒有任何意義。”韓如潔眉頭一挑:“此話怎講?”鄭乾坤說:“國民黨敗局已定,共產黨占領上海,隻是時間早晚的事。你看看整個這座上海城吧,像麵臨世界末日一般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國民政府隻可說在勉力慘淡經營,軍心已散……剛才與群生深談,群生幾度哽咽,曾經的大好江山如今即將不複,痛何如哉。難道你不明白敗軍之將的羞憤之情嗎?這股邪火正沒處撒,你何苦在這個尷尬的局麵裏身先士卒,與廖雲山對著幹,做無謂的犧牲品?”
韓如潔想了想:“那你的意思哪?”鄭乾坤說:“你我都無法扭轉乾坤,隻有潔身自好吧。無論你去意如何,我都支持。隻是不要再拿雞蛋往石頭上碰,給自己留條退路吧。”徐傑生的態度,對鄭乾坤是有影響的,說實話,他有點怕了。韓如潔搖頭:“子相,謝謝你的好意。隻是,這不是我的準則。正因為上海即將改天換地,我才要在這個新舊交替時刻,寧願粉碎自己,做一隻警世洪鍾。你看看碼頭、車站,每天大量往台灣運送金銀財寶,國民政府一再動員工商界大佬攜手並肩共赴台灣,給共產黨留一座空城。他們對共產黨的宣傳實在是極盡扭曲醜化,我有責任澄清事實,讓更多的人看清國民政府的真實麵目,做更清醒更理智的選擇。”鄭乾坤無奈:“你太固執了。”他沉默半晌:“我知道再說無用。隻是,我必須提醒你,廖雲山暫時按兵不動,並不代表他會長久忍耐,隻能說明他一定會對你下狠手。你多多留心吧。”韓如潔點頭:“我明白,我也有準備。子相,你的打算如何?”
鄭乾坤說:“美國加州大學邀請我做訪問學者,群生也向我轉達了蔣總統的邀請……我還沒有做最後決定。”韓如潔點頭:“現在最讓我擔心的是儲先生。送陳安被截,廖雲山一定再次用陳安威脅儲先生就範,實在是肮髒之至。”鄭乾坤歎口氣:“是呀,這個忙,我們誰也幫不上。我走了,你多保重吧。”他站起身來。窗外,雨已經停了,隻有一滴滴的水珠,從樹枝和房簷上落下。
肖鵬的車瘋狂地衝進院子裏,水花四濺。肖鵬下車,踉踉蹌蹌進了樓。又一輛車開進院子,是於阿黛等人回來了。
眾人散去,於阿黛也向宿舍走去。
宿舍裏,章默美和衣躺在床上,瞪著兩隻眼睛看著前方,門輕輕被推開,她趕緊閉上眼睛。於阿黛輕手輕腳進來,看著章默美,放鬆了,解開腰帶扔在自己床上,一屁股坐在章默美身邊:“睜開眼睛吧,裝睡誰還看不出來。”章默美無奈睜開眼睛:“去哪了?”於阿黛說:“盯著韓如潔,不敢有絲毫放鬆,一天二十四小時,真是累得不輕。”章默美坐起來。於阿黛問她:“303有線索嗎?”章默美說:“我今天沒去儲家。”於阿黛又問:“肖昆開口了嗎?”章默美的心像被刺了一下,搖搖頭。於阿黛站起來,解開軍裝:“現在的上海,豈止一個303,那隻是代號而已,代號不可怕,活人才可怕。”章默美沒說話。於阿黛又說:“好日子沒幾天了。”章默美一愣:“你說什麼?”
於阿黛好像怔怔地想著什麼,沒說話。章默美又問:“你那個在軍統的表兄給你透什麼信兒了?”於阿黛脫下軍裝:“我累了,不洗臉了。不許再說話啊。我明天一早就得起來上崗。對了,我剛才好像看見隊長了,又喝醉了。”說罷她三下兩下脫了外褲,鑽進被子,背對著章默美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