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提審秀秀的縣知事夏三穿著一身中山裝,上衣口袋裏邊露出了金燦燦的懷表鏈。他坐在書案之後,旁邊坐著差不多裝束的書吏。秀秀戴著手銬坐在對麵的椅子上。
夏三不緊不慢地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姓成,叫成秀秀。”
“成秀秀,你今年多大了?”
“一十九歲。”
“嫁到夫家幾年了?”
“兩年。”
“啊,那出嫁的時候是一十七歲?那時你的丈夫多大年紀?”
“他自己說是五十一歲。”
“人是你殺的?”
“是。”
“是什麼人幫你殺的?”
“沒有人幫助。”
“這就奇怪了。你丈夫也不過五十多歲,畢竟是一個大男人,你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將他殺死?說吧!誰是你的奸夫?他是如何殺了你的丈夫又如何讓你來替他頂罪的?”夏三自以為聰明地分析。
“沒有!小女子雖然與丈夫婚後並不和睦,可也從沒有同任何男人有過交往。請大老爺明察。”
“一派胡言!你與你丈夫並不和睦,至於凶殘地將他殺死嗎?”
“那是因為他要用砒霜毒死我的兒子!”
“哦?你丈夫五十多歲,老來得子,理應愛如珍寶。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丈夫怎麼會毒死自己的兒子?”夏三來了精神頭。
“他硬說我的青青不是他親生的。”單純的秀秀如實說道。
“我問你,你丈夫以為這孩子是你同誰生的?”夏三繼續誘供。
“他……他……”
夏三一拍桌子:“講!”
“我丈夫平時就總是疑神疑鬼。他那天是喝醉了酒,把我捆綁起來,用藤條拷打我,非要讓我招認青青是我同別人通奸所生。”
“你招認了嗎?”夏三歪著頭問。
“這個……沒有。”秀秀回過神來,她想就是死,也不能說出田青的名字。
“好一張利嘴!可是你太小看本知事了。成秀秀!你的父母貪圖錢財,將你一個妙齡的女子嫁給了一個糟朽老夫,本官在驗看屍體的時候發現,你的丈夫骨瘦如柴,想必在房事上也是力不從心。十個美女九個淫,你看看你自己,雖然已經是一個兒子的母親,卻仍舊如花似玉。即使你不想紅杏出牆,也會有浮浪子弟鍾情於你!於是,你為情所困,終於背著你的丈夫做下了不恥之事,生下了一個野種。開始,你丈夫還以為是自己修來的福分,老了老了還有觀音送子;後來,孩子越長越大,他才發現這孩子長得根本不像自己。後來,他又撞見了你與那奸夫相會,於是忍無可忍,在你熟睡之時將你捆綁起來——以他的年紀和力氣,也隻有在你熟睡之時才能將你捆上——有一點你說的是實話,他是拷問過你,穩婆已經驗過你身上的條條傷痕。可是你還是說了假話,實情是,你招認了,你說出了那個奸夫的名字,而且你寫下了供狀。之後,你怕你丈夫去官府告發你和你的奸夫,於是才找來奸夫,兩個人合謀殺死了你的丈夫。殺人之後,你從後門放走了奸夫,正要處置屍體,卻正巧來了一個買藥之人,才使案情暴露。於是你就想一人抵罪,保護你的奸夫。”他說完了,得意地往椅子背上一靠說,“成秀秀,你說,本知事說的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秀秀反駁著。
“看來,不用大刑你是不會招認的了。把她給我拶起來!”兩名衙役上前,不由分說地給秀秀上了拶子。
“成秀秀!人心似鐵不如鐵,王法如爐強似爐!你說起來也算得是一個婀娜多姿的美女了,本官也有憐香惜玉之心,我勸你還是現在就招認了吧。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夏三奸笑著。
秀秀大喊:“青天大老爺,民女冤枉!”
“用刑!”
兩個壯漢用力一收拶子兩邊的拉繩,拶子一下子收緊,秀秀慘叫一聲。
夏三擺手,衙役鬆了拉繩。“大老爺,你為什麼不多找找民女的左鄰右舍,問一問民女的為人?為什麼不去縣城打聽打聽民女的丈夫是何等樣人?你為什麼偏偏跟民女過不去,偏偏要民女誣陷好人哪?縣大老爺!”秀秀無助地哭訴著。
“哈哈,怪不得你能成為一個殺人犯,原來你竟是個如此刁蠻之人,真是最毒不過婦人心!”他一拍驚堂木,“再拶!”
衙役再拉拶子,秀秀又慘叫一聲昏死了過去……秀秀當然不會牽扯田青,別說這事和田青無關,就是有關係,她也會一人擔下來。她對田青的愛已經在心裏紮了根,是什麼力量也不能動搖的。
地保把青青送到了黃先生家,並將秀秀殺人的事情經過如實地告訴了黃先生。黃先生一聽心道:壞了。趕緊一刻不敢耽擱地跑到田家送信。
淑貞正在往屋裏抱柴火,黃先生急匆匆地走進了院子,“大妹子!田青在家嗎?”
田青從屋裏跑出來,“先生?快請屋裏坐吧!”
“不了。田青,你跟我來!”他向淑貞點點頭,拉著田青就往外走。淑貞詫異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心想怎麼了這是?
黃先生把田青領到了門口的老槐樹下。“田青,你趕緊走!秀秀被官府抓去了。”
田青一驚:“啊?為了什麼?”
“謀害親夫!她把那個老東西殺了!”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詳情我還不清楚,今早地保把秀秀的兒子送到我家,我才知道出事了。”
田青拔腿就要走。
“你要去哪兒?”黃先生追上他。
“我要去縣城打聽打聽秀秀的案情。”
黃先生上前把他拉回來,“哎呀,你不能去!你去了不是自投羅網麼!”
“這事與我毫無關係。我怕什麼?”
“你忘了,祁縣的縣知事是夏三。此人,一肚子花花腸子,遇上這樣少妻殺死老夫的事,一定會認為這是一樁因奸而殺的花案。昨天白天你去過他的藥房,又同他發生過口角,他在酒館喝酒的時候又曾經大放厥詞,真要是有個好事之徒,去官府告發,你可就大醬抹在褲襠上——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想想你要真落在夏三的手裏,你還活得成嗎?走!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先生!秀秀一定是因為我攤上人命官司的。我卻一走了之,我還是個男人嗎?”
“你留下又有什麼用?你救不了她,反而會害了自己!”
“那我也不能像奸夫一樣地溜走。如果那樣,我才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呢!”
“田青,秀秀可是個女流之輩,她熬得過公堂之上的三推六問嗎?真要是屈打成招,供出你是奸夫,你還有命嗎?”
“不,你不了解秀秀。她不會!”
田青說著抬腿要走,黃先生還是死死地拉著他。
“田青,聽我一句,秀秀要真是被判了死刑,你去了也隻是再多一個屈死鬼。你救不了秀秀,反搭進自己的一條性命,值嗎?你在家等我的消息,我聯係了縣城的商戶和住戶寫了個萬民折來救秀秀,你就別再這兒搗亂了!回去!”黃先生不由分說地把田青往家推。
田青聽著有理,他衝黃先生深鞠一躬:“恩師,弟子多謝您了!”
黃先生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虛汗,轉身去了縣衙。
黃先生一步跨進了衙門,“我是為秀秀的官司而來。”
夏三忙站起身,“黃老先生?請坐請坐。”他對兩個壯漢說,“把犯婦先帶下去。”夏三問黃先生,“黃老先生,您找我有何見教啊?”
黃先生坐下了,“為成秀秀送來鄉鄰的萬民折,請您過目。”他遞上了一個長卷。
夏三掃了一眼,“說吧,你們想說什麼?”
“大人,本縣的所有商家和住戶一向都叫藥鋪的老板為醋壇子,他的疑心之大天下少有。隻要成秀秀走出藥鋪門口一步,他就說成秀秀是出來找野漢子 —— 啊,此言十分不雅,還請大老爺海涵。隻要有男人去他家的藥鋪買藥,看了成秀秀一眼,那人走後,成秀秀的丈夫就要說他們是眉目傳情。害得成秀秀一般不敢出門,來了顧客就躲進後宅。兩年之內,隻回娘家探過一次親。成秀秀在夫家如同居於囚室,她怎麼會有機會與人通奸?這次的殺夫,實在是因為她丈夫要毒死親生兒子二人廝打,情急所致。請縣知事大人明察!”黃先生一口氣說完了。
“您說得這麼有枝有葉,您看見了?”
“有人可以作證。就在門外!請稍候。”他走出門去。黃先生對站在外邊等候的夥計老劉說:“兄弟,別害怕,你實話實說就是了。”黃先生和老劉進了門。黃先生指著老劉說:“這就是我帶來的證人。”夏三打量老劉,“你是什麼人?”
“我是藥鋪的夥計,出事之前我就在藥鋪。那天下午,有個老板娘的親戚來藥鋪請坐堂郎中,因坐堂郎中外出不在,老板娘的親戚就在鋪子裏多滯留了一會兒,被我家老板看見了,就說此人與我家老板娘有染。晚上,老板在店裏配了一碗蒙汗藥放在老板娘喝的湯裏,把老板娘麻翻,然後就用藤條拷打。當時我在前櫃當值,順便看著小少爺。老板吃醋吵架的事我已經司空見慣了,再無興趣,就把門窗關上了,眼不見心不煩。後來,老板來到了前屋,取了砒霜,要毒死小少爺,我勸他他不聽,我就跑到後宅,打開門鎖,放出了老板娘。我見老板連自己的兒子都要毒死,再不想留下,就不辭而別了。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來問你,你可有妻室?”夏三盯住老劉。
“沒有。”
“那麼,白天來請坐堂郎中的人是誰?”
“不知道。我也是頭一次見。”老劉如實說道。
“哈哈!你推得倒很幹淨。那個人就是你!你在藥鋪多年,又知道老板與老板娘琴瑟不和,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就乘虛而入,與老板娘勾搭成奸。終於紙裏包不住火,被老板發現,你們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灑了油,合力將老板殺死,你說對也不對?”
老劉樂了。
“你死到臨頭還敢笑?來人呀!把這個奸夫給我夾起來!”
黃先生急了,“慢!你夾他不得!”
“黃老先生,你敢幹預本縣辦案?”
“不敢,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人絕不可能是青青的父親。他是清宣統皇帝遜位後,被逐出宮的太監。”
“啊!”夏三的臉色變了。
屋子裏的人都哄堂大笑。
夏三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笑什麼?把秀秀打入死牢,三天之後,槍斃她!退堂!”他頭一個走了出去。黃先生心裏這個氣啊,可又有什麼法子呢?他和老劉喪氣地走了出來。想想還得給田青報個信。於是他又趕去了田家。
田青得知秀秀將被處死,心都要碎了。“我要去監牢裏看看秀秀。”
“慢!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去了,就是自投羅網!你見了又能怎樣?已經這樣了,無論如何也救不了秀秀了!那個夏三,胸無點墨,卻狂妄自大,自以為是,根本不拿我們的萬民折當回事。可憐!可悲!可歎啊!”黃先生勸道。
田青仰天長歎,“這是什麼世道啊!這個狗屁夏三,怎麼大清改了民國,卻讓一個騙子、賭棍坐了一縣之長?”想到田家大院就被這樣的人霸占著,田青的心裏在流血。
“他說他早就參與維新了!天知道他跟革命黨是什麼時候掛上的鉤?”
“先生,我想喝酒!”
黃先生一拍桌子:“好!我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