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態 遠去的不再來(1 / 3)

狀態 遠去的不再來

1

一個忽然變得有意思也有某種意味的夜晚。不是因為廠慶。

這天是廠慶,二十五周年大慶。日子是假設的——25年不會錯,他二十五歲那年辦企業。前店後廠,樓上住人。開初男女共用一個馬桶;夏天也沒錯,開業那天他站在門口,給來賓每人發一包煙一根冰棍。現在是幾個億的明星企業了,領導也說應該有個創業紀念日,到時候熱鬧熱鬧。江龍想,就選他的生日吧:8月15日。和生日一起,不會忘,也省事。

這天是他五十歲生日。

忙了半個月。他十分盡力,過了這一天,就是“年過半百”;二十五周年也是整數,不能不重視。無非為日後的發展鋪墊,一個交情的契機,一個個部局宴請。他必須親自出席,不然便是怠慢,驕傲,反而壞事。不會喝酒在宴席上唯有尷尬和乏味,掏錢還得不停地告饒,連連得罪。一晚一宴,夜夜嘔吐。

終成正果。今天,方方麵麵的領導都來,雖然多的是副職也已給足麵子。講話都很得體,三言兩語。酒席擺了一百桌,來賓和全體員工參加。餐後,工齡十五年以上的20位元老開赴雁蕩山,“豪華休閑度假”三天。

故事發生在度假的第一個晚上。

當鳥籠打開,籠裏的鳥總是要愣一愣,飛出去了也是繞著彎不知所去。天空太大了,太大的天空讓鳥們心慌意亂。元老們也是,管束慣了,拿著鑰匙一進房間,就打電話或敲門來問:“江董,晚上幹什麼呀?”

江龍隻得把眾人召集起來,說:“從今晚開始,到十八日下午五點大廳集合上車,這三天你們愛幹什麼幹什麼,高高興興玩去。包吃包喝,好玩的項目任選,全報銷。對了,派出所開的罰單不能報。還有條紀律,不能偷偷溜回家,度假得有個度假的樣子。”

大家反響不熱烈。

四星級賓館,一人一間房,不分經理、工人,一律平等。與國際接軌,倡導快樂企業。

回到房間,江龍疲憊不堪。深深吸口氣,接著重重歎口氣。閉眼坐在沙發上。

一切都圓滿——圓滿那麼重要嗎?他突然感到無聊,沮喪。

兒子從英國來電話。他精神了一下,兒子記得他生日。

“我談了女朋友,純種英國人。”兒子開門見山,透著自豪。

“你才多大呀?”兒子剛滿二十歲。

“她眼睛是藍的,個子比我還高。”

也許不是壞事。兒子在英國讀了三年私人中學,他和阿芳去伯明翰看望他,逛商場還聽不懂售貨員在講什麼。整天和國內去的同學一起玩,會廣東話了,會上海話了——去英國留的什麼學!找個藍眼睛,至少可以學學英語。

“她也學室內裝潢?”

“不是。我們是在餐館洗碗認識的。她家是工人階級。”

兒子撒謊不打草稿。一年給他四十萬,還有半年時間在國內( 搞不清英國學校怎麼假期這麼長這麼多 ),他什麼時候打工了?還胡謅什麼工人階級,工黨倒差不多!

“我和她同居了,要租房子。她會拿筷子吃飯。老爸,支持一下吧!”兒子直奔主題:要錢。

不該送他去英國。那時周圍的朋友都送孩子出國留學,去英國德國體麵,去澳大利亞新西蘭掉價。他想讓獨生子接班,讀工商管理,兒子卻自作主張報室內裝飾。好了,第一學期就有了藍眼睛的室內裝飾!

通話期間,手機短信提示,有沈陽客戶來電:機器安裝出問題。

“你們吹什麼‘快樂顧客’,我們都成快死顧客了!”沈陽客戶一點不講情麵。

“馬上就去人——明天就去!”

這是大訂單客戶,得罪不起。明天放假,到哪裏找人?

兒子畢業,說不定抱個中外合資的孫子回來。

兒子沒有提起他的生日。兒女就是這麼回事。

營銷部王經理手機關機。他累糊塗了,王經理不正在身邊度假嗎?

305室,沒人。307室,沒人。309室敲開門了,生產部經理已躺在床上。江龍說,睡吧,好好休息。他知道,要是讓他明天一早飛沈陽,他會立即打電話訂機票。他覺得已休息夠了。經過棋牌室,煙霧,人聲牌聲。兩桌人,攻城掠地正凶。坐的站的十幾人,見董事長來了,大聲招呼,讓座。

從棋牌室裏出來,心裏不是滋味。企業出錢,隻不過讓他們打麻將換個地方!

一個大包廂有人唱歌。難聽,走調,又聲嘶力竭。江龍輕輕推門,兩位老員工,兩位小姐。小姐在勸酒。喝酒她有提成,客人也樂意:“女人不喝醉,男人沒機會。”江龍除了陪領導和大客戶,從來不去KTV;這幾年領導流行上體育館、遊泳池了,打高爾夫,桑拿按摩,他買單。他不打牌,年輕時喜歡運動,現在當買單角色倒了胃口。

“江董,來來來!”

在唱歌的元老看見他來了,熱情不堪地跑過來,拽他的胳膊。似乎認識董事長在小姐麵前很有麵子。江龍不得不坐下來。

“江董,給你叫小姐?”

這位平日低眉順眼的裝卸工,十幾年和他沒有說過幾句話,為年終困難補助,江龍給個紅包便千恩萬謝倒退著出門。他興奮過度了。他握酒杯的手又黑又粗,青筋畢露,指甲縫發黑,身旁的小姐白白嫩嫩,很多情的樣子。

“我還有事。我喝一口。”

幸好手機響了。

“你們玩,我先走。”

另一位在場的是財務部副經理,不說話,眼角瞄著江龍。小姐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我們董事長非常忙,市長見他都得約時間……”裝配工向小姐煞有介事地說。

“你好啊,誰陪你度假呀?”小祝的聲音又響又清晰。

“企業二十五周年大慶……”

“知道,知道。我找你,幾號房間?”

“別來,大家都在……”

小祝手機關了。再打過去,關機。再打過去是告訴她幾號房間,免得她滿賓館找:“我們約好的。”她不管不顧,想什麼就幹,溫州人說的“單個腦”。這種性格過去可愛,現在可怖。

這時候,簡直恐怖!

王經理篤定上街找小姐按摩了。剛才車子路過看到一長排按摩店,門口坐著穿超短裙的按摩女。江龍下樓告訴總台,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士找他請她去301。服務員點點頭沒問什麼。

小祝還是關機。她喜歡玩失蹤,玩意外。也許她是鬧著玩,嚇唬嚇唬他。等人時間最長,最煩。下樓問服務台有沒有人找他——明知故問。在大廳坐了一會兒,注視大廳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的月光,慢慢移動。

廠慶熱鬧。生日冷清。

她不會來了。她是個急性子。

江龍出大門沿著小溪隨意走走。空氣清新,溪水潺潺。看到大山,看到山泉,覺得生活中除了廠慶,等人,還有這麼大的天地。一個人很渺小,一個人的厭煩更渺小,微不足道。

山月在大廳裏看和在山野看,也不一樣。

江龍在柳樹下的一塊蒼跡斑斑的花崗石上坐下。

五十年前、二十五年前的月亮和今天一樣的吧?可是五十年前的今天他哇哇落地,渾然不覺;二十五年前手上是洗不淨的油汙,吃飯端過的碗指紋也洗不淨。再過五十年,山月還會是這個樣子,時圓時缺,出山落山,他在哪裏呢?企業還在嗎?

這時的他,迷惑中有恬淡,心慌慌的,卻感到清淨。

瞿瞿,瞿瞿。突然聽到蟋蟀叫聲。他吃一驚,久違了!

( 也許,這些年他常常聽見,隻是忽略罷了。 )

2

這一天沒有結束。

坐在花崗岩石墩上,江龍非常想念( 平日不大想 )死去的哥哥。人死了,再也見不著了,連說聲對不起都沒有機會了。全是蟋蟀的叫聲惹起的。生日,廠慶,蟋蟀。

童年,家住山根。捉蟋蟀,鬥蟋蟀,是童年玩樂。幾隻螢火蟲放在瓶子裏,螢火蟲的腹尖上有一點亮,幽幽的,泛著藍,閃著綠。無煙無熱,無躁無聲,提著小燈籠似的漂遊。一個小瓶子,幾隻螢火蟲,便是一個照明的燈泡。逮螢火蟲不難,草上飛的,捉蟋蟀不容易,石下藏的。不過,他和哥哥樂此不疲。

哥哥大他兩歲。年歲相差太少的兄弟不和睦,誰也不服誰。打架,爸媽不必分是非就罵哥哥:“你大,你大就是你不對!”哥哥不服,便暗地裏使壞,把江龍的書本弄髒了,把他的鉛筆藏起來,讓父母罵他。他知道是哥哥搞鬼,苦於沒證據,便恨他。不過捉蟋蟀是兩人的同好,吃晚飯時哥哥一個眼色,他點點頭,什麼都明白了。從後門溜出去,人手一個螢蟲瓶,一起上山,在草叢,岩隙,石縫,墳坦,尋尋覓覓;有時也去廢墟,斷壁頹垣、殘磚舊瓦堆裏,蟋蟀雖小,顏色雖灰,但好抓。哥哥聽蟋蟀叫聲判斷方位不如他準確,又賭氣。

三十年前,兄弟倆合夥開店。做生意沒有不爭吵的,這時候爸媽總是怪罪他了:“你是弟弟,你要聽哥哥的。”隻得選擇分開,分資產時兩人差點動手了,隻為區區幾百元。二十五年前哥哥去了山西,辦煤礦。不到5年便無音訊。礦難?綁架撕票?自殺被殺?他派人調查,自己也去過。活未見人,死未見屍。

這是江龍心中揮之不去的疼。念哥哥的好處了,哥哥在外麵總護著他,哥哥幫他做作業,哥哥一句一句教他唱歌……那是清爽的童稚時光。當初就是讓哥哥當董事長,又有什麼?人生怎麼不能從頭再起?

群山見過太多的人間滄桑,默默無語。

他坐不住了。不能這樣坐下去了。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小祝到底來不來?

瞿瞿,瞿瞿。蟋蟀一直在叫,在召喚他。

他站起來,循聲尋去。四十年前的童真童趣的誘惑突兀出現:捉蟋蟀!

路燈明亮。在河岸下方。下河岸。

江龍發覺自己笨手笨腳。右腳下探,夠不著石縫,換成左腳,轉過身,肚子礙事,艱難地往下滑溜,踩空。河岸2米高。跳吧,河灘布滿卵石。決定不冒險,匍匐著,上來了。這身意大利名牌傑尼亞西服上土跡草痕斑斑。

懶人挑重擔,聰明人走遠路。走十多米,從台階下來安全輕鬆多了。弓著腰,屏聲息氣,躡手躡腳,這陌生了的感覺太美妙了。蟋蟀叫——前進,噤聲——駐步。索性蹲下來,雙手扶地。忽然發覺,瞿瞿聲在河岸上方。一抬頭,小祝正坐在他剛才坐過的花崗岩石墩上,裙子掖在兩腿間,衝著他壞笑。

“手表丟了還是鞋丟了?”小祝故作關切,做鬼臉。

“丟人了。”江龍笑著回答。她終於來了。他一副狼狽相。

“差不多,夠丟人的。你還以為不丟人哪!”

現在,敢這樣跟他鬥嘴逗趣的人還真難找。他也隻允許她,她是“單個腦”。江龍上台階。

手機響了。劉副市長號碼。

“江董,你在雁蕩山也不說一聲。我陪上麵來的人,聽總台說才知道你在。去你房間了,沒人。在哪裏瀟灑呀?”

“我正罵你呢!官當大了,架子也大了,我們小百姓請不動你了。”江龍說著對領導慣常的話,開玩笑表示親熱無間。劉副市長原先是鎮黨委書記,前些年企業招待客人,時不時拉上他,他有空準來。

“豈敢,豈敢。當官哪有你自在!不說別的,每年陪上麵來人至少來雁蕩三四十次,過年過節更來得勤,領導拖兒帶女一大幫,名義是考察,節假日也不休息,其實,我們才是加班加點勤勤懇懇……怎麼樣,我去你房間?幾時回來?”

“馬上,馬上。”江龍不假思索地說。他這樣輕易放棄小祝,自己也奇怪。人到五十,對女人失去興趣;對女人失去興趣,人生遜色一半。小祝有點像劉副市長,有時需要,有時煩。

他望一眼身旁的小祝。

小祝回答他的目光說:“明白。”

小祝19歲來江龍企業。聰明乖巧,活潑可人。江龍把她從車間調到辦公室,後來是生活秘書。一次到春城昆明參加訂貨會,不知道是真醉還是佯醉,是他醉還是她醉,反正有了一夜情。早晨醒來他很後悔;這種事後悔無用。她說:我願意。回溫州他給一筆錢讓她自立開店,賣女人內衣內褲。不久有了第二次。第一次她什麼感覺也沒有,隻是努力與害羞、害怕作鬥爭,聳肩弓腰,第二次像三級片裏的小姐哇哇亂叫,分明作假他感到掃興,從此不再有這種事。她也無所謂,愛打電話聊天,沒事( 基本上沒事 )也喜歡找他,如同任性嬌慣的小妹妹,而他成了古板的老大哥。

“明白什麼呀?明白我應該接待你,還是接待劉市長?”

“同時。最好介紹一下……”小祝的心態和他不同,“你別擔心,我不纏你。別忘了,雁蕩山是國有資源,全民所有。我回去了,再見!”

一甩手袋,搖搖手,小祝說走就走。

江龍厭煩和領導打交道,沒話。沒話找話最累人;領導恐怕更累,有時他很同情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