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初心(代自序)(1 / 3)

序言 初心(代自序)

如果追溯我的“文學之初”,可以是一篇處女作的正式刊布,也可以是幾行短詩的悄悄吟唱,或者是某次作文被老師在課堂上高聲朗讀……甚至也還可以追溯到更早,譬如對某部長篇小說的迷醉,對一摞一摞小人書的嗜好,或者是懵懵懂懂地為一位說書藝人所吸引,或者是被幾十個鄉野間的鬼怪故事搞得神神道道不敢獨自在黑暗中小解,又或者是在某個夏夜的星空下,站在板凳上看一個“三腳班”的演出,在對劇中離奇的情節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又為女主角一個憂怨而明亮的眼神而不勝惆悵,聯想綿綿,以至於曲終人散,驀地被四周如潮的蛙聲所喚醒,才恍恍然從夢境中走出……

文學的熏陶,藝術的浸染,大抵都可以歸結為文化(“文化”又可分為典籍文化或曰文字文化和非典籍文化或曰文字文化兩大類)的滋養。它無疑是對一個創作者最初的啟蒙或誘發,它是一個源頭,也是一個本錢,它的豐厚與否,直接關涉到創作者日後文學前景、格局、氣象和境界的大小與高下。這是不言而喻的。當然,還有生活。“生活是創作的惟一源泉”,這也是至理名言。一次人生命運中的重大轉捩,一段情感曆程中刻骨銘心的傷痛,都可能刺激出一個創作者最初的創作衝動,甚至成為他日後的代表作品的原始素材和第一推動力。不妨這麼說,生活的積累和文化的修養,正是一個作家飛翔的雙翼。倘若要對其“文學之初”進行沿坡討源式的追尋,總是不免從這兩個路向進入。

但是,今天我要談的還不是這些,或主要不是這些。我想換一個角度,把它追溯到更早,追溯到幼稚年代那一顆鮮嫩的童心。所謂“人之初,性本善”。一顆初心也就是一顆善心,一顆愛心。至少對我個人來說,這個東西同樣重要。它好比是一粒文學的種子,人生經曆和文化學習不過是催生它的雨露陽光。隻要它不被壓抑、扭曲、窒息、壞死或者異化成別的什麼,隻要它在生長過程中時不時地受到來自人世間或自然界不經意的關愛、嗬護和滋潤,它就會頑強地生根發芽,長成一棵枝葉紛披的小樹。

我的“文學之初”與“初心”有關,我在約二十年的文學長旅中踉踉蹌蹌前行至今與我的初心不改有關。

我是50年代的獨生於。在那個年代,一個小孩沒有兄弟姐妹是多麼孤獨啊。大概從兩三歲開始,我就常常與《神筆馬良》一類小人書互為伴侶,既孤單又孤僻,既清冷又內向。從記事起,似乎就很少見到父親,他總是來去匆匆,不是出差就是下鄉。而我母親也染上了那個年代的工作狂熱病,不僅白天上班,還常常在晚上加班加點到深夜,我不得不經常在她的辦公桌上沉沉睡去。因為我不僅害怕孤單,還害怕黑暗,有兩次我半夜醒來發現獨自一人時所發出的嚎啕聲震動了整個機關宿舍樓。在我上小學之前,我簡直成了父母親忘我工作時的累贅,他們不知道把我怎麼辦才好。惟一的辦法是送進幼兒園。但是,此時我已孤獨成癖,在幼兒園直至以後在小學期間,我基本上都是落落寡合,鬱鬱寡歡。那時候,我最大的渴盼就是放寒暑假,在假期中回到鄉下老家去。對父母而言,是暫時卸下了一個包袱,對我而言,卻是在那裏找到了真正的樂土。我的幼小脆弱的心靈,在那裏所得到的情感的養分,也許比同時期的課堂和書本所加起來的還要多。許多年過去之後我才逐漸悟到,童少年時期故鄉的自然景觀和人文記憶,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我永恒的精神和情感家園。

我的故鄉位於贛西南丘陵地帶一個四麵環山的盆地當中,開闊的袁河從村邊蜿蜒東去。那裏土肥水美,物產豐盛,四季分明。春天桃紅梨白,柚子花略帶苦澀的清香像霧一樣彌漫,金黃的油菜花和緋紅的紫雲英錯雜鋪陳開令人眩目的南方的華麗。冬天呢,一場大雪過後,無邊無際的銀白色充塞於天地之間,又顯示出北方的簡樸與雄渾……正是在那裏,我的天性才得以舒張,我的心靈才得到滋潤,我的靈魂才開始與大自然有了最初的默契與溝通。故鄉的我與學校的我簡直是判若兩人。

每次回故鄉過年,我總是企盼著下雪。一般來說,早晨我是免不了要賴床的,但是隻要隨著大人“吱吱呀呀”地推開沉重的廳堂大門之後吆喝一聲“落雪囉!”我便會風快地從溫熱的被窩裏鑽出來,三蹦兩跳地竄進雪地裏去,發瘋般地笑著叫著,把小夥伴們都挑逗起來,或堆雪人,或打雪仗,甚至踩著高蹺走向結著薄冰的池塘,聽著“嘎啦嘎啦”的冰裂聲而毫不退縮,一天下來不知疲倦,不知饑餓,不知寒冷……我的抗寒耐凍的習慣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養成的,以至於二十多年後,1984年來北京軍藝文學係上學,首次在北方過冬,穿著單薄的衣衫在凜冽的寒風中了無察覺,和臃腫如麵包的行人形成滑稽的對照,遂引起同屋李荃的驚呼,“嗬,整個一個江南企鵝!”

夏日的故鄉對我最大的誘惑,來自清涼而溫柔的袁河以及河畔那一列狹長的長滿茸茸青草的沙洲。那兒是全村放牛牧鵝的最佳場所。每天在晨曦中通往沙洲的生動的人畜行列裏,總有一隊雄壯的鵝群格外醒目。那是屬於我的。看著它們昂首挺胸大搖大擺的模樣,我也會生出幾分主人公的滿足感和責任感,努力走出大人一般的莊重步伐。但隻要一到了沙洲上,我頑劣的本性即刻暴露。不是去草叢裏捉螞蚱,就是去鵝卵石下翻找鮮活靈巧的小螃蟹和精致圓潤的團魚蛋,或者討要幾根女孩細細的長發,耐心地匍匐在地上久久地吊著沙蟲,待到日上三竿河水漸溫,我又會光著屁股撲進袁河,踩水、“狗刨”、紮猛子,花樣迭出,樂此不疲。我也許始終沒有學會什麼標準的泳姿,但我自信我的水性是一流的,原因就是小時候在水裏泡得太久。傍晚時分,溽熱漸消,暮色徐來,喧鬧了一天的沙洲歸於沉靜。鵝們都自動地圍攏到我的身邊,不聲不響地蹲伏著,用純淨善良的目光向我傳遞著它們的感激。這時候,我會突然想起“灰姑娘”的故事,想起《騎鵝旅行記》;透過村莊上空的嫋嫋炊煙,遙望熔金般的落日在西山尖上懸浮不動,於四合的暮色中撕開一片燦爛,我又會想起《兩遊記》中所描寫的種種仙境和天國……似乎平時讀過和聽過的故事與人物,突然之間都在這大自然中找到了對應,找到了化身,複活了,鮮亮了,生動起來了。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很大很滿。我頭枕雙手,躺在沙草上仰望雲空,讓無數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從心中放飛,在天空中像鴿群一樣翱翔,許久許久,直到家人急切的呼喚一聲聲穿過暮靄飄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