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序曲(1 / 2)

重生 序曲

這個早晨,耀眼的金光灑滿窗口,破璃上晃動著綠色的影子。今天是2010年八一建軍節。早上一睜眼,我一眼就看見了疊在五鬥櫥上的軍裝。那是童剛的軍裝。可是,童剛卻竭力回避著什麼。他疲憊不堪,心灰意懶,反反複複說著一句話:“我是廢人了,不配穿軍裝了。”這句話是我聽了很多遍後才弄明白的。我抓住他的胳脾說:“這得說說,好好說說。”童剛苦苦一笑,說說,啥叫說說呢?他將輪椅搖到鏡子前。他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目光太怪,怪得我心裏沒底。這便是很難解開的軍人情結,這情結會永遠纏繞在心中。他喃喃地說:“一個軍人,就要沖鋒陷陣,當他不能戰鬥了,就不再是軍人了!”我再次把軍裝放在他眼前。他愣在那裏,默默地搖了搖頭。他不穿,他不會穿的。仿佛這莊嚴的美好,瞬間變成一種責難。

童剛長籲了一口氣,神色黯然起來。他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沒有化妝,不知看在他眼中是否依然嫵媚芬芳。我叫寧曉岩,一名羌族姑娘,北川羌族民族歌舞團演員。我被很多人稱讚過清秀端莊,舉止優雅。為了追尋心中的愛與美,我耗盡了許多如水的歲月。我熱愛我的民族,因為我們民族的每一個人都是風凰的化身,都有雄鷹的靈魂。

每當我圍繞著“舞蹈紋盆”翩翩起舞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的靈魂輕盈地離開我的軀殼,乘風扶搖直上九雲霄。從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有別於男孩子的女孩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懵懵懂懂地感覺到我遲早會變成我見過的那些出嫁的大姐姐。媽媽抿嘴笑我不知羞臊,爸爸摸著我的頭發不說話光抽煙,眼睛裏有一種我看不懂的神情,長大以後我才知道,那是一種依依不舍。從此,那種眼神就在我心底裏生根開了花,啥時候想起來我+時候暖融融的,讓我無比戀家。我就在心底對自己說:寧曉岩啊寧曉岩,你要麼就守著爹娘過一輩子,不要出嫁了,要嫁就嫁英雄。

童剛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他曾經是一個多麼健壯英俊的小夥子啊!他是汶川地震從飛機上跳下來的英雄,他救了我的命。玉樹地震,搶險中,不幸降臨了,他在喇嘛廟搶救大喇嘛的時候,滾石落在他的身上,他下肢癱瘓了。誰能想象,我們經曆了怎樣刻骨銘心的愛情啊!愛情是芬芳的花蕊,是羞澀的玫瑰,當災難來臨的時候,她立刻將自己怒放成最堅強的英雄花。過了一會兒,我開始給他穿軍裝,他濕了兩眼對我說:“我都這樣了,不能侮辱了軍裝。”我也濕了兩眼,我說:“你是英雄,是軍人的驕傲,你最有資格穿上它!”童剛還在拒絕,他慢慢把輪椅搖走,離開了鏡子。我臉色紅了,幾乎要罵人:“童剛,你不是軍人,不是!你無能,你是懦夫!”我不顧一切地狂吼道,“你不滿足已獲得的驕傲,你不滿足已贏得的光榮。可是,你的不滿足能改變什麼?你不想改變了,你這樣做對得起誰?你是渾蛋,是懦夫!”童剛怔了片刻,似乎被我罵蒙了,額頭上的汗冒了一層。他簡直想象不出,我這個在他麵前溫柔得像貓兒似的女人,何以變得這樣暴烈、堅決?他緊緊抱住腦袋,身體在輪椅裏痙攣著,像一座迅速消融的冰山。

我真的生氣了,跺著腳喊:“童剛,你聽著,你要是不穿,我就瞧不起你。你壓根兒就沒當過兵,壓根兒就不是男人!”

童剛膽怯嗎?說實話,他的心底真正怕過誰?一個曽經寫下遺書敢跳死亡穀的人,又有誰敢說他膽小、無能、懦弱?那是天下第一跳,那種快感和自豪簡直難以遏製。但沒承想原來他強悍的體魄是泥塑的,簡直不堪一擊。他癱瘓了,還得了難以治愈的血液病。這種殘酷的現實讓他情緒不穩,甚至狂躁,失去理智。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穿上!”他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猛地抬起頭來。我近乎哀求地說:“童剛,別這樣好嗎?你曾經是軍人,今天是你們的節日!國家有規定,節日裏,退伍的軍人也是能著裝的!”童剛不由自主地把胳膊伸出來,機械地配合著,“你給我穿吧!”我硬是把軍裝給他穿上了。我心裏頓時盈滿了感動。我還他一個軍人的威武和尊嚴,這是對他最有力的安慰。他沒有動,不敢到鏡子跟前照一照,他的心怦怦跳著,可他沒動。可是,我看不出他後悔,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童剛隻說了一句話:“曉岩,真欺負人啊!”我淡淡一笑,詫異地說:“誰欺負你啦?”童剛就再也沒說什麼,他什麼都不說了。他覺得是那樣的痛苦,清醒了,卻不知道路在哪裏。在很長的時間裏,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對軍人的一個侮辱。那是一個誤區,是一種心病。我治療他的心理疾病,幫助他回憶過去。在他的記憶中,當了軍人以後,懦弱的跡象是模糊的,腦海裏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是啊,他像祖先參加準海戰役一樣,永遠是沖鋒陷陣的。他終於明白,承認了自己的過失,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他跟我說過,剛當兵那陣兒,還是充滿幻想的年齡,可是,家裏窮,人活得自卑,連敬禮都不規範,戰友哄堂大笑,笑他敬得不標準。後來,他一天天地練習敬禮,練得胳膊都疼了,日子就是這麼疼,可是,你不能怕疼。他成功了,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讓人羨慕。這個時刻,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把他頂了起來,心站立起來了。今天,他癱瘓了,但英雄的人格應該永遠屹立著,在我心中屹立著。童剛望著鏡子裏穿軍裝的自己,慢慢流淚了。我勸他:“你是軍人,不能哭,你要笑,你也有資格笑。”童剛深情地望著我,咬了咬牙,抬了頭說:“曉岩,謝謝你,你說得對,我要笑,我永遠是軍人,脫下軍裝還是個軍人!”他聲音裏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軍裝一穿,獎章一掛,紅花一戴,馬上就有模有樣了。我心裏頓時湧上一股暖流,不禁樸哧一聲笑了,然後把臉靠在他寬大的胸前。我聽見他咚略的心跳聲。他的心中還揣著夏天的火熱,期待著一場前所未有的電閃雷鳴。童剛一把抱緊了我,淚水飛快地湧出他的眼眶。我推著童剛來到院子裏,露水像雨滴一樣灑在我的額頭上,聽見房簷上鳥兒焦灼地拍打著翅膀。我發現滿地都是飄落的玫瑰花,紅色的玫瑰花瓣兒,一片片灑在地上,我和童剛都驚訝了,這是雨季,不是落花的寒秋,怎麼會有花瓣兒呢?這時候我突然想,玫瑰會說話多好,可是,花不會說話。也許淚水流盡,土壤會更加肥沃,玫瑰會更加鮮豔。四周的空氣像水,把我浮了起來。陡然間,我似乎明白了一種含義。我喜歡尋找美麗而莊嚴的感覺,夏天的玫瑰給了我們獨有的感動。我由衷地讚歎說:“我老公好帥啊!”童剛沒能阻止我,我又看見了他當年作為軍人的雄姿。這種雄姿讓他長時間保持下去勢必會很艱難。但他堅持著,在他看來,軍人走向死亡和走向榮譽都需要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