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投她一票吧(1 / 3)

五、投她一票吧

她生性倔強,不愛掉淚。可此刻,在美國洛杉磯長灘體育館裏,她卻哭得如此厲害。她一隻手搭扶著她的隊友郎平,一隻手不住地抹著眼淚。出聲地哭,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毛毛,我們贏球了,別哭了!”人們在勸慰她。她不但沒有停止哭泣,相反,哭得更凶了。幹嗎不哭,偏哭!偏哭!她哭得那麼動情,那麼傷心。

前幾天,在分組預賽中,當我國女排以1比3輸給美國隊後,姑娘們懊喪地掉過淚。那次,張蓉芳倒沒有哭。她對隊友們說:“現在有什麼好哭的,等決賽打敗美國隊,拿到‘三連冠’,我才哭,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場。”

贏了,真贏了!最後一個球,就是她自己高高跳起,使出渾身的氣力,又狠又刁地把球扣過去的。打手出界,球飛出老遠老遠。電子顯示牌上跳出了耀人眼目的兩個字:“15”。沒有錯,我們確確實實打滿十五分了。夢寐以求的“三連冠”,已經實現了!淚水,晶瑩的淚水,從她的眼眶裏奔流而出,像兩道湍急的山溪,順著臉頰往下流淌,抹不掉,止不住……

此刻的淚水,是什麼滋味呢?她品嚐出來了,有甜味。多少年的汗沒有白流,多少年的苦沒有白吃,她可以坦坦然然地向祖國人民交代了。但又不淨是甜味,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呀!

這一年多來,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動不動就掉淚。十多年球場生涯中所流的淚水加到一塊兒,恐怕也頂不上她在這一年半時間裏流的眼淚多。難怪在回首往事時,她總愛感歎:“這一年半,是我當運動員以來最艱難的歲月。難呀,真是太難了。說真的,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段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自己跟自己打架

再過幾天就是一九八三年的元旦了。過完新年,她就要啟程回北京,隨球隊到福建漳州冬訓。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她突然得了急性胰腺炎,住進了成都市第三人民醫院。一住就住了二十多天。起先,她住在四人一間的病房。後來,劉海泉副省長來看望她,把她搬到一人一間的高級病房裏去了。

病房裏真安靜。長年累月在球場上奔跑慣了,初來乍到,她還真有些不適應。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有十來天,她不能吃喝,靠靜脈點滴在維持生命。朝朝暮暮,她隻能與床邊那個鐵架和吊在鐵架上那個輸液瓶廝守相伴……

寂寞啊,太寂寞了!她思念遠在北京的球友們!她思念回響著叫喊聲和球聲的訓練房!她思念那潔白的圓圓的排球……

每當想起這些,她又不免有些傷心。自己已經二十五六歲了,一身病,一身傷,這副模樣還能重返球場嗎?五位朝夕相處的老隊友曹慧英、楊希、陳招娣、孫晉芳、陳亞瓊都已經光榮引退了。奮戰了六年,拿了兩次世界冠軍。也算盡到一個運動員應盡的責任了。而且,對她個人來說,一個優秀運動員能得到的一切,工資待遇、名譽地位,她也都得到了。還有什麼可求的呢?周圍有些朋友也好心地勸她:“見好就收吧!”是啊,此時不退還待何時?萬一以後輸了球再離隊,就可能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一個張蓉芳在固執地說:“下吧,該下了!”

可是,另一個張蓉芳又在大聲地說:“不,我不下!當了一輩子運動員,還沒有參加一次奧運會呢!‘三連冠’的理想還沒有實現,怎麼能一走了之呢!不,我不下!我要與全隊同誌共勉,挑起這副擔子。”

張蓉芳自己在跟自己打架,有時這個架打得還真激烈呢!看來,這間寂靜的高級病房,一點兒也不平靜。

出院以後,她感到輕飄飄的,渾身無力。不要說到球場上奔跑,就連走路都邁不動腿。家裏人不放心,想留她在成都家裏多養些日子,但她才住了七八天,就心急火燎地回北京了。

她又看見坐落在龍潭湖畔的那座米黃色的六層大樓了。天天見它,倒也不覺得怎麼,一個多月不見,就顯得分外親切。她的宿舍在五樓,可她上到二樓,就喘不過氣來了。雙腳仿佛灌進去了鉛水,抬也抬不起來。她扶著木欄杆,硬撐著往上走,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地往上走。在平日裏,一天也不知上下多少趟,可今天每上一個階梯都這麼吃力……她真有些傷心,簡直傷心得想痛哭一場。

大半個樓都空蕩蕩的,隊友們去漳州冬訓還沒有回來。往日的叫喊聲、歌唱聲、盥洗室裏的嘩嘩流水聲,都消失了。她感覺到空前的孤單和寂寞。啊,一個人遠離自己的集體,這個滋味可真難受呀!

她隻能喝一點雞湯,別的食品暫且還不能吃。但她每天都得煮藥。藥味,真像這寂寞的生活一樣苦味無窮。

顧名思義,運動員就得運動。她一個人慢慢地向北京體育館走去。那座五十年代中期興建起來的灰色建築物,依然那麼沉穩結實。可她,一下子就變得如此消瘦,如此單薄,如此憔悴!體重掉了十多斤,明顯地瘦下去一大圈。難怪有些熟人見了她,都差點認不出她來了。

啊,鑲嵌著醬黃色打蠟地板的球場,多日不見了!一走進球場,她的手就癢癢起來。她抓起一隻排球,在地板上拍打了兩下。才拍打兩下,她就喘氣了。發個球過過癮吧!她感到擊球的動作是那麼無力,難怪擊出去的球兒,也像斷了翅膀似的,沒有飛過網就掉落下來了。張蓉芳哪能服這口氣呀,她又發了一個球。球平飛出去,一頭撞到網上……她撅起嘴,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她拿著一隻球,走到網前,將球高高拋起。她想扣一個球試試。球從高空中急速下落,她奮力跳起,揮臂扣殺。誰知,球沒有扣著,她倒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板上。

她呆呆地在地板上坐了好一陣兒。她望著高高懸掛在頭頂上的球網,心急如焚。這樣的身體,怎麼歸隊呀!為了歸隊,她每天都咬牙堅持訓練。練完後,渾身疼痛。她沒有地方可以訴說苦處,常常寫日記傾瀉自己的感情。她在一則日記中寫道:“恢複訓練真是太痛苦了!但這個痛苦是無法避免的。十幾年的經驗,使我深深懂得,痛苦深處就是幸福的樂園。隻要堅持一下,痛苦就會過去的。”

舊曆年夜,窗外爆竹聲聲,她卻一個人獨自坐在那張小巧的書桌前,翻看著隊友們的來信。從郎平的來信中,她已感到新的隊伍跟老隊伍情況大不相同。眼下,郎平是隊長,但在隊長兩個字之前,還有“代理”兩個字。郎平在來信中說,過些天回到北京,她就可以“交差”了。交差是什麼意思呀?向誰交差呀?想到這裏,張蓉芳的心不禁跳得有些發慌。看來,得攤到她當隊長了。論年齡,她屬老大。論球齡,她最長。隊長的重任不落到她身上,還會落到誰的身上呢?不行呀,這可不行!她是一個自覺性很強的人,不用別人管,也會嚴格要求自己。但她不願管別人,也不善於去管別人。等袁指導回北京,得趕緊跟他說說。這個隊長,她不敢當。

逼上梁山之後

張蓉芳是頭一次參加“大換血”之後的全隊會議。領隊、教練、隊員,十四五個人,擠在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屋子裏,人挨人,麵對麵,互相之間倒也看得清清楚楚,熟悉的麵孔,陌生的麵孔,一支更新之後的隊伍!老中青都有,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特點。誰知道,這支隊伍的思想狀況有多複雜!不過,不管有多複雜,有一點,張蓉芳已經拿定主意:當好一個老隊員!

袁偉民正在講話。他以不容改變的語氣,向全隊宣布了一項任命:“隊長由張蓉芳擔任!”

來不及訴說,曆史的重任已落到這位病後剛剛歸隊的四川姑娘肩上了。張蓉芳倒是一個爽快的人,既然該攤到自己當隊長了,推也無益,當就當吧!這個好強的姑娘,既然當了隊長,她就要當出個樣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