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姑娘
忠誠,就忠誠自己的土壤;
追求,就追求自己的理想。
——引自友人的詩
這是一曲振奮人心的搏鬥之歌。它的主旋律,就是祖國的榮譽高於一切!
人們把體育比喻為一個民族精神的櫥窗。那麼,就讓我們打開中國女排這個小小的窗口,看一看我們中華民族應有的精神風貌吧!
聖保羅黎明的燈光
南美洲,巴西的繁華都市聖保羅。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夏末,午夜之後。
光怪陸離的霓虹燈還在疲憊不堪地閃耀著,車水馬龍的街衢卻已經空寂無人。坐落在鬧市街頭的A旅館的燈火已經熄滅,一扇扇古老的百葉窗靜靜地垂掛著。從世界各地來參加第一屆世界青年排球錦標賽的青年男女們在這兒下榻。
在一個房間裏,古樸的百葉窗和深紅色的窗簾把寬大的玻璃窗遮蓋得嚴嚴實實,華麗的吊燈也已關熄,隻有那一座台燈在散發著柔和的淡黃色的微光。兩張素潔的單人床相距咫尺。周曉蘭和韓曉華的眼睛已經閉上了,看樣子已經進入夢鄉了,其實,她們的思緒卻像潮水一樣起伏著。
曉蘭輕輕地翻了個身。
曉華的眼睛睜開了:“曉蘭,你睡不著?”
“嗯!你呢?”
兩位姑娘把身子往對方挪了挪,臉衝著臉,幾乎聞得著對方溫熱的鼻息。
曉蘭是個秀美、文靜而又沉穩的姑娘。她揚了揚修長的眉毛,感慨道:“明天,就是我們搏的時候了。”
曉華也感慨起來:“是啊,也許,咱們這一輩子就隻有這麼一次搏的機會呢!”
“睡吧!”她們又互相提醒著。
重新閉上眼睛,合上嘴唇,不再吭氣,並在心裏一個勁地叮囑自己:“睡吧!睡吧!別想了!”但是,理智還是經不住感情波濤的猛烈衝擊。
曉蘭的那對明淨的眸子又在閃動了。她想,索性睜開眼睛,也許可以把那些滾滾奔來的思緒趕跑。她看見,那雪白的房頂竟然變成了一幅寬大潔白的銀幕,映現出幾個月前在香港預選賽中發生的情景:沸騰的九龍伊麗莎白體育館,贏了球而狂抱一團的南朝鮮女選手,失望而去的港澳觀眾,傷心哭泣的中國姑娘……那一雙雙哭紅了的眼睛啊!
幹嗎要回憶這些傷心事?曉蘭又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但等她再一次睜開眼睛時,房頂上又映現出兩行赫然醒目的阿拉伯數目字:0∶3,0∶3。
這兩個○比三,正是她們在香港預選賽中輸給南朝鮮青年女排的不光彩的記錄。恥辱啊,這真是一個奇恥大辱!
不過,她清晰地記得,當時她沒有哭。不是她不想哭,她真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場。實際上,酸楚的、悔恨的淚水,已經湧到眼眶裏了,她咬著嘴唇,硬是把它憋回去了。當時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好漢流血不流淚。哭,是永遠也哭不贏的,聖保羅決賽時再見吧!”興許正是這股不服輸的熾熱的火焰,把傷心的淚水給燒幹了吧!
現在,她就躺在聖保羅鬧市區的旅館裏。她們的對手——南朝鮮青年女排就住在離她們不遠的房間裏。明天晚上,不,應該說是今天晚上了,離此刻隻有十多個鍾頭,她們等待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激戰,就要打響了。
“她們會不會也睡不著呢?”曉蘭又禁不住開口了。
曉蘭說的“她們”,是指三位隊友:湖北姑娘周俊芬、廣西姑娘溫美玲和浙江姑娘林輝。
曉華翻身坐了起來,說:“打個電話試試,如果她們也睡不著,幹脆把她們叫來,再一道合計合計。”一邊說,一邊已經拿起電話聽筒,輕輕地撥動了電話號碼。
“喂,睡著了嗎?睡不著?那就到我們屋來一趟吧!悄聲點,不要驚動指導……”
周俊芬、溫美玲和林輝,躡手躡腳地穿過寂靜的走廊,來到曉蘭、曉華的臥室。
兩張單人床已經並到一塊兒。五位中國姑娘趴臥在這張“大床”上,腦袋湊攏在一起。說來也真巧,這五位姑娘都誕生在一九五七年,眼下剛滿二十歲。山東姑娘曉華是共產黨員,其他四位姑娘當時都是共青團員。二十歲,正是貪睡的年齡呀!
“南朝鮮二傳好,但我們個兒高,網上比她們強。”
“她們上半年贏了我們,有點輕敵;而我們憋了一肚子氣,贏球心切,鬥誌旺。”
“從實力看,她們還是比我們稍強一點。不過拚起來,就難說了。”
她們把自己和對方的長處、短處,都擺了個夠,又互相叮囑了一番,鼓勵了一番,最後,達成了一個不成文的“秘密協議”:如果輸了球,誰也不許哭鼻子;贏了球嘛,可以痛痛快快地哭。
談呀,聊呀,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淩晨四點多鍾了。這時,她們才意識到自己是徹夜未眠!在臨賽的前夜,這是絕對不許可的。如果此事讓領隊、指導知道了,挨一頓狠剋是肯定的。
韓曉華畢竟老成一些,已經想到這一點了。她對大夥說:“一旦露了餡,我是隊長,我來做檢討。”
曉蘭是個挺有心眼的姑娘。她說:“會是在咱們房裏開的,要檢討,咱們倆一道寫。”
其他三位姑娘發急了,說:“要寫檢討,就咱們五個人一道寫。”
曉華挺幽默地感歎道:“隻要贏了球,寫檢討心裏也痛快呀!”
此刻,太陽還沒有把黎明的曙光灑向大地,可以躺下來美美地睡上一小覺。曉華和曉蘭沒有把床再分開,關熄了台燈,緊挨在一塊兒,閉上眼,就沉沉入睡了。盡管過不了一會兒,街上就開始喧騰,但那些嘈雜的刺耳的聲響並沒有把她們驚醒。她們實在太困倦了。讓她們安安靜靜地睡吧,哪怕多睡上幾分鍾也好。
趁她們熟睡之機,讓我們來回敘一下能把眼淚憋回去的這位姑娘的一些往事!……
一九七○年春天,太行山區。啟明星吐射著清冷的銀光,山野籠罩著月色。一位十二三歲的瘦高少女,背著草綠色的書包,神色惶惶地行走在山野小路上。她每天都頂著月色從山村出發,翻越兩座荒山禿嶺,步行二十多裏,趕到公社小學上課。傍晚,又步行二十多裏,沐浴著蒼茫的暮色,從公社小鎮返回荒僻的山村。在那個“讀書無用”的年代裏,村上除了她之外,沒有一個女孩子讀書。男孩子上學的倒有幾個,但他們走得快,這位剛從大城市來的少女趕不上他們。所以,朝朝暮暮,她總是隻身孤影。
這是一個冬天的雪夜。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著山野。放學後,她踏著積雪,爬上了一道山坡。天已黑咕隆咚的,她偶爾一抬頭,看到山嶺上閃亮著兩團淡淡的綠光。那是什麼光呀?在夏夜,山野裏有飛動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亮著忽明忽暗的綠光。密集的地方,簡直可以形成一片綠色的燈海。可是,那兩團淡綠色的光,比螢火蟲的小小綠光要大得多,況且,現在也不是夏季呀!鄉親們給她講過鬼火的傳聞。難道她真的碰到鬼火了嗎?不過,她並不相信人間真的有鬼,自然也不相信有鬼火了。那是什麼光呢?她又往雪坡上走了幾步,那兩團綠色的光盯著她,一動也不動,使人覺得陰森可怕。這位從小在上海姥姥家長大的城市少女的心顫抖了,連她自己都聽見心兒“怦怦”的跳動聲,腳也邁不動步了,開始哆嗦起來。她想起來了,鄉親們說過,這山野裏有狼。沒有錯,那一定是狼的兩隻凶惡的眼睛!
狼是會吃人的動物!在幼兒園裏,她就聽阿姨們講過大灰狼的故事。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白雪茫茫的冬夜,在這荒山野嶺上,孤身一人碰見它!她幾乎要被嚇得癱軟了,身子緊靠在山崖上,連氣也不敢喘。她摸索著躲進了附近山崖上牧羊人避風躲雨的土洞。
她就是周曉蘭。她是隨父母親到山村落戶的。媽媽是一位醫生,畢業於上海醫學院。爸爸是一位工程師。他們本來都在太原一家工廠裏工作,如今“臭老九”不吃香,被“下放”到山村來“脫胎換骨”。不過,這兩位“老九”還是希望自己的女兒有點知識,寧肯狠狠心,讓她每天步行四五十裏山路上學讀書。
雪,仍然無聲無息地飄灑著,山野裏萬籟俱寂。曉蘭蜷縮在山洞裏,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想,不能老這麼躲著,家裏人不知急成什麼樣子了。她大著膽子探頭看了一眼,外麵隻有飄舞的雪花,綠色的光團不見了。可惡的狼呀,你是走開了,還是躲藏起來了呢?她不知道。她要回家,否則媽媽會急死的。她將身子探出洞外,又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見動靜。她哆哆嗦嗦地挪動步子,向山坡上走去。開始是慢慢地走,後來就快步走,最後是深一腳淺一腳地飛跑起來。她聽見後麵有嚓嚓的響聲,仿佛那隻狼追趕著她似的。其實,那是她自己的腳踩踏雪地發出的聲響呀!可那時,她分辨不出來,隻顧跑,跑呀跑,一直跑回村裏。
離家老遠,她就看見那間幹打壘小屋裏亮著昏黃的燈光,聽見從屋裏傳出來的說話聲……她還是跑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著。推開門,她帶著一身雪和一身寒氣,一頭撲到媽媽懷裏,忍不住地哭了起來,哭得那麼傷心,那麼委屈。
這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鍾了。
“曉蘭,怎麼啦?”媽媽憂心如焚地望著女兒。
曉蘭隱瞞了路上發生的一切,哽咽著隻說了一句話:“下雪天,路難走。睡吧,媽媽,我累了!”她知道,如果把真情實況說出來,媽媽、爸爸就會不讓她去上學的。
幾天之後,曉蘭才把那天晚上的險遇,如實地告訴爸爸、媽媽。不過,她對媽媽說:“鄉親們說,狼怕打腿。我以後帶上一根棍,就不怕狼了……”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山花綻開。曉蘭依然隻身孤影在山野小路上匆匆而行,手裏總拿著一根木棍。她的膽子大起來了。如果再遇到狼,她真的會上去跟它搏鬥一番。但從那天晚上之後,她再也沒有看見過那陰森可怕的綠色狼眼。也許,豺狼也是欺軟怕硬的,知道這位少女變得厲害起來,不敢貿然來犯了。
後來,當她進入山西省隊當運動員時,人們也發覺她的膽子特大,大得都有些驚人。
有一天晚上,她去太原一家醫院看望住院的媽媽,從醫院出來的路上,隻有她一個人,而前頭卻有四個流氓攔住了去路。
流氓們向她招手,嬉皮笑臉地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過來!過來!”
曉蘭的心雖然也咚咚跳得厲害,但她卻顯得十分鎮靜,大聲斥問:“你們要幹什麼?”
流氓們又招招手:“過來,過來比比個兒!”
她什麼話也沒有再說,一步一步默默地向前走去。
大概這夥流氓從來還沒見過如此大膽的姑娘,一時驚呆了。曉蘭走到他們跟前,用手使勁一撥,突然從中間穿越而過,飛快地向前奔跑著。流氓們如夢初醒,緊緊尾追著。她頭也不回地飛跑,飛跑,心想:“追吧,我是運動員,你們追得上嗎?”
這時,迎麵駛來一輛公共汽車,剛剛打開門,她就縱身一躍,跳上車去。汽車響著引擎,疾馳而去,把幾個無恥敗類遠遠地拋在黑暗之中。
…………
動亂的歲月,苦難的生活,荒漠的山野,孕育出她的獨特個性:文靜、內向,而又剛強、勇敢。當這種個性與祖國的榮辱感結合到一起時,頓時閃射出璀璨的光芒。
天大亮了。曉蘭和她的姐妹們還在酣睡。在她那張秀麗的臉龐上,透出一種堅韌不拔的神情,仿佛在告訴人們:南朝鮮的姑娘們,等著瞧吧,今晚非贏你們不可!
重新點燃的希望之火
上午,中國青年女排做賽前練習。汽車從A旅館出發,穿越鬧市街頭,向體育館駛去。中國姑娘們無心欣賞令人目不暇接的異國都市風光,有的在閉目養神,有的在沉思,有的閉上眼睛之後還真的睡著了。
領隊闕永伍心裏不禁納悶起來:“大清早怎麼就打瞌睡呢?”她就追問姑娘們。起先,姑娘們還嚴守“機密”,但經不起一再追問,終於有人“坦白交代”了。
車上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姑娘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著挨剋。
闕永伍是一位四十五六歲的中年婦女,個兒不算高,但清瘦有神。她望望坐在一邊的指導鄧若曾和曲培蘭,默默地交換著眼神。
過了一會兒,機靈的姑娘們就從領隊、指導們臉部和眼神的細微變化中,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喜悅多於指責。
果不然,闕永伍開口說話了:“中午這一覺,可一定得好好睡呀!”
中午,姑娘們一倒下就睡熟了。但闕永伍卻像吃了興奮劑似的,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的思緒回到了十年前,祖國的花城廣州。
一九六七年初,珠江中的小島——二沙頭。雖然是隆冬季節,島上依然草木蔥蘢,修竹挺立,綠樹滴翠,米蘭吐香……闕永伍身穿運動服,坐在江邊的石凳上,癡癡地望著滾滾東去的渾濁的江水,眼裏噙滿了晶瑩的淚花。也許這是她參加革命以後頭一次掉淚。淚水,傷心的淚水,灑落在江水中。國家女排的姑娘們,站在一邊,默默地注視著這位已經三十六歲而未結婚的教練,生怕她突然縱身跳進江裏去。
有位隊員甚至冒冒失失地問她:“指導,你會不會跳江自殺?”
跳江?她還不至於如此沒有出息。但她確實感到空前的委屈和說不出來的傷心——應該說,是極度的悲憤。
再過幾天,她將率領中國女排去日本參加世界排球錦標賽了。根據當時的實力,中國女排將會名列前茅。但是昨天從北京傳來了十二道金牌,勒令她火速回去揭發交代問題。理由隻有一條,因為她是排球隊裏的“保皇派”。這猶如從天上傾倒下來一盆冰水,潑灑在她那顆熾熱似火的心上。
在即將出征的關鍵時刻,朝夕相處的闕指導要離開她們,女排的姑娘們就像丟掉了自己的靈魂似的,不知所措。主力隊員董天姝、李傑英、韓翠青,不顧一切地奔到指導住的小樓,砰的一聲推開房門,懇求說:“指導,你不能走啊!……”
闕永伍望著窗外粗壯高大的英雄樹,眼淚奪眶而出,心裏像刀割似的疼痛。
董天姝哽咽著說:“指導,要想得開呀,自己保重……”別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幾天後,“女皇”江青也降旨了:排球隊不要出國,回北京參加文化大革命!
對闕永伍來說,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難道自己為之奮鬥了半輩子的事業,自己為之不惜犧牲一切的事業,就這樣夭折了嗎?難道幾代中國姑娘為之貢獻了青春年華的事業,就這麼半途而廢,毀於一旦嗎?她佇立江邊,默默地向大江發問,向蒼天發問。但是,她得不到任何回答。她悲憤得幾乎要發瘋了!
猛烈的江風,吹散了她的一頭秀發;滾滾的江水,卷起了她心海的波濤。
她十八歲那年,和她一起參加工作的九位姑娘都先後結了婚。她也被人追求著,“紅娘”還是她的一位頂頭上司。但她不想過早結婚,趁“紅娘”出差之機,將男方送來的照片退了回去,並寫了一封表示歉意的信。其實,當時她正在“熱戀”。“戀人”就是那隻白色的大皮球。
這一年,她參加了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舉行的世界青年聯歡節。當時中國人雖到處受到外國朋友的歡迎,但“東亞病夫”的帽子尚未摘掉。有的外國朋友來到中國運動員的駐地,總是好奇地想看一看中國姑娘的腳是不是“三寸金蓮”。當時,我國的體育技術水平是相當落後的。中國女排與保加利亞女排打了一場,第一局吃了個鴨蛋,第二局得二分,第三局得四分,三局加在一起才得了六分。在那次比賽中,隻有我國著名遊泳選手吳傳玉獲得一百米仰泳冠軍,在國際體壇上,為新中國升起了第一麵燦爛的五星紅旗。耳聽著雄壯的《 義勇軍進行曲 》,眼看著鮮紅的國旗徐徐升起,闕永伍熱淚橫流。在她的心底裏萌生出一個強烈的願望:獻身祖國的體育事業,為祖國的榮譽奮鬥終身!
建國初期,沒有一個像樣的排球場地。她們在天津民園體育場的足球場上劃了一塊地方,作為排球的訓練場。後來,又搭起一個席棚,作為室內球場。她們就在泥地上滾翻、摔跌,汗水和著泥土,一個個都像泥猴似的。她們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奮鬥了三年,一九五六年去巴黎參加世界排球錦標賽時,就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名列第六。
闕永伍因為胃嚴重下垂,退出了運動員的行列。但她繼續戰鬥在排球戰線上。一九五八年,她回到故鄉成都,當了省女排的教練。她帶的四川女隊,曾經幾次打敗過國家隊。賀龍副總理點名調她到北京工作。一九六三年,她已經三十一歲,正與一位男朋友在談戀愛。他不情願她走。她的母親已經年邁,也希望女兒留在身邊。但她表示,隻要領導上認為她能勝任國家隊教練工作,她就服從國家的需要。
她隻身來到首都。癡心的男朋友一兩天就給她發來一封信,催促她成家。有一封信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隻要你同意,我明天就坐飛機去北京結婚。”
結婚?不行,絕對不行!她剛到北京,賀龍副總理見到她時,親昵地叫著她的綽號,叮囑她:“猴子,把這個隊伍交給你了,一定要帶好呀!”眼下,她剛上任,新隊員剛剛從全國各地集中起來,白天黑夜跟姑娘們一起摸爬滾打,哪有時間結婚成家呀!球隊就是她的“家”。說實在的,連寫封信都沒有時間!她思慮再三,不得不給這位心急的男朋友寫了一封直截了當的信:“你愛我,就等我,得等幾年。等得了,就等;實在等不了,也就隻好吹。”那位男朋友倒也挺幹脆,說他等不了。這也難怪,有幾個三十好幾的男人,還能再等幾年呢?就這樣,她的第二次“戀愛”又告吹了。
與一個自己喜歡的情人決裂,心中一點也不痛苦,那是假的。她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姑娘啊!不過,沒日沒夜的繁忙,使她漸漸淡忘了失戀的痛楚。
“文化大革命”爆發前夕,闕永伍已經是一個三十五歲的老姑娘了。在我們這個傳統習慣濃厚的國度裏,到這個年齡尚未完婚的,還會引來各種閑話。熱心的同誌們在新華社給她物色了一位忠厚老實的男朋友。闕永伍跟他見麵時,照例還是那個老條件:得等幾年!
等幾年呢?天才知道!
調皮的女隊員們經常半開玩笑地向她刺探情報:“指導,什麼時候吃你的喜糖呀?”她總是這麼回答:“你們不拿冠軍,就別想吃我的喜糖。”
當時,日本女排被稱為“東洋魔女”,正稱雄於世界排壇。中國女排的口號叫“打翻身仗”,追趕的目標就是她們。中國女排與日本女排實力上的差距是相當遠的。日本國家隊——貝塚女子排球隊來訪時,中國隊隻贏過兩局球,處於絕對劣勢。日本的另一支強隊——全國一般選拔隊來訪時,賀龍副總理很想贏一場球。“你們打贏了,我請客。”他撫摸著濃密的短胡子笑著說。回到宿舍,闕永伍半開玩笑地對隊員說:“如果你們贏下這場球,我就請你們吃喜糖。”
說來也巧,中國姑娘們雖然打得很艱苦,而且眼看要敗陣了,但她們最後果真反敗為勝,把這場球贏了下來。汗水還在流淌,姑娘們就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喜鵲,圍住指導,不住地嚷嚷:“給我們喜糖!給我們喜糖!”闕永伍想起了賀龍元帥感歎萬分說的一句話“三大球不翻身,我死不瞑目”。她笑了笑,懇切地說:“等打完世界排球錦標賽吧……”姑娘們不幹了:“指導說話不算數……”闕永伍挺頂真地說:“算數,這回真的算數。打完世界錦標賽,我就結婚……”
一九六五年冬,日本女排運動員在訓練中滾翻救球的最高紀錄是四百多次。我們就超過它,創造五百次。“極限”訓練的對象,正是今天青年女排的指導曲培蘭。
當闕永伍向曲培蘭交代任務時,曲培蘭沒有吭聲,隻是使勁點了點頭。她知道,等待著她的將是一場多麼嚴峻的考驗!前幾天,她的同伴於淑文在北京師範大學做過一次這種訓練,接連滾翻救球二百五十次,看到小於狼狽不堪的模樣,姑娘們都掉淚了。女領隊不敢當場掉淚,一次次偷偷跑到休息室哭。而這次,比上次還要多滾翻一倍呢……
訓練是在一○一中學的操場上進行的。小曲上場時,穿一身嶄新的紫紅色衣褲,精神抖擻。兩位男教練輪流給她扣球,一個扣累了,換一個扣。滾翻到一百多次後,小曲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渾身上下汗水和著泥水,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爬不起來了。球,還是不停地往她身上砸來。四周圍觀的上千名師生,齊聲呼喊:“加油!加油!”於是她又掙紮起來,頑強地向來球撲去。
“三百……”,“三百五十……”,全場師生齊聲數著數。
她摔倒了,掙紮著起來,再摔倒,再掙紮著起來。球,一個一個不停地飛襲而來。在她眼裏,除了這白色的排球之外,一切都消失了。她的心裏隻有一個信念:“超過日本!超過日本!即使死在場上,也要超過日本!”
嶄新的球衣球褲磨爛了,套在膝蓋上的兩層厚厚的護膝磨爛了,露出了滲血的粉紅色嫩肉……
兩位男教練目不忍睹,手軟了,不肯再往下扣球。闕永伍流著淚,走上去,從男教練手中接過球,使勁向曲培蘭扣去。一個,兩個,三個……她心裏也響著一個響亮的聲音:“超過日本!超過日本!”她是憑著這個堅定的信念在扣球的啊!
空曠的操場上,除了闕永伍的扣球,曲培蘭的墊球和重重的倒地聲,就隻有師生們的哭泣聲和數數聲。
曲培蘭奇跡般地掙紮起來,奇跡般地撲救來球,奇跡般地倒地滾翻。
“四百九十七!”
“四百九十八!”
“四百九十九!”
“五百!”當千百個顫抖的喜悅的聲音一起呼喊出這個象征著勝利的數字時,曲培蘭倒在地上動彈不了了。她像一個從渾濁的泥水裏鑽出來的人一樣,頭發水淋淋的,身上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她多麼想站起來,向觀眾揮手表示感謝。但她的雙膝軟得像海綿,站立不起來。她的雙手也不聽使喚,沉重得抬不起來。她躺臥在被自己的汗水浸濕的土地上,微笑著。雖然笑得很吃力,但這是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當然,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種“極限訓練”並不一定符合科學,也許是不足取的。但那一代中國姑娘的精神和毅力,卻是十分可貴,值得讚美的。
正當中國姑娘們不惜一切代價,在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征途中前進的時候,中國大地上刮起了一陣大動亂的狂飆,把一切美好的理想變成了泡影。
闕永伍回到北京,獨自坐在那間寒冷的北屋裏。她看不見熟悉的排球,見不著朝夕相處的隊員,麵前的桌子上,隻有供她寫揭發、檢查用的一疊厚厚的白紙和一支陳舊的鋼筆。她的痛苦達到了極點。當運動員時,她練得那麼苦,連男運動員的魚躍救球她都練會了。當教練之後,她一心撲在事業上,一次次地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如今,青春開始消失,魚尾紋已經爬上她的眼角……她何罪之有?
女排姑娘們麵對著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也百思不得其解!為祖國爭光,這不是運動員崇高的神聖的職責嗎?怎麼變成“為修正主義塗脂抹粉”了呢?不過,她們的理想的心火,並沒有熄滅。她們盼望這場暴風雨趕快過去。到那時,闕指導還帶她們遠渡重洋去出征。因此,在那些內戰烽火連天的日子裏,姑娘們每天依然聚集到一起練球。不久,闕永伍的行動也自由了,又來訓練場指導姑娘們訓練。而且照樣那麼頂真,那麼嚴格。有的隊員關切地問她:“指導,人家不是正批你‘女法西斯’,罵你‘鬼猴’嗎?”闕永伍回答說:“批歸批,隻要你們需要我,我就來指導。”
誰知,她們對形勢估計錯誤了。這場暴風雨一直持續整整十年。她們失望了,開始戀愛,結婚,生兒育女。闕永伍也在三十六歲那年,與一直默默等待著她的老陳完成了終身大事。從此,一代排球明星,在中國和世界球壇上,銷聲匿跡了。
等到這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雨過去,祖國大地春暖花開的時候,人們發現,我們的祖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體育成績大倒退,與世界先進水平的距離拉開那麼遠了。老一代的國家隊員們,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像董天姝等一些老隊員,還站了最後一班崗,帶著年輕的新隊員,拚了一陣老命。但希望隻能寄托在年輕一代中國姑娘的身上了……
整個午睡,闕永伍就這麼海闊天空地回想往事。下午是準備會,研究如何打晚上的比賽。她不想責備姑娘們,而想讚揚她們。因為,她看到,老一代中國運動員的責任感和榮譽感,已經在年輕一代中國姑娘身上得到延續。而這,正是中國女排重新崛起的希望所在。埋藏在她心底的希望之火,被姑娘們重新點燃起來了!在準備會上,姑娘們沒有聽到領隊的一句指責,有的隻是滿腔熱情的激勵!
晚上的比賽,是那麼激烈!運動員剛出場,比賽還沒有開始,觀眾台上的加油戰已經達到白熱化的程度。南朝鮮的僑民們舉起一把把鋥亮的小銅號,鼓著腮幫拚命吹;舉起一副副呱嗒板,劈劈啪啪使勁打;而我們的僑胞們,則用猛烈的掌聲,為自己祖國的姑娘們加油助威。場上雜亂的聲響,震耳欲聾,連站在對麵說話都聽不清。
誰見了這種場麵不緊張啊!中國姑娘們的心激烈地跳動著。
韓曉華生怕同伴們沉不住氣,雙手合成喇叭,大聲說:“別忘了昨晚上說的。冷靜,一板一眼打!”
周曉蘭望望觀眾台,大聲補充了一句:“台上鬧翻天,當作沒那麼回事。”
比賽開局,中國姑娘就以十三比十五相近的比分失利。
小號聲,呱嗒板聲,呼喊聲,響成一片。
曉蘭緊緊握著拳頭,附在女伴的耳邊說:“重新開始!還有四局,不要泄氣!”
以下的比賽,真是打得難解難分。中國姑娘以十七比十五相近的比分直下三局。
三比一,中國女排終於勝利了!
歡樂的、激動的淚水奔湧而出。中國姑娘們哭了,真的痛痛快快地哭了。六個主力,哭著抱成一團。淚水擦去了,又流淌出來。擦不幹,抹不淨呀!幹脆任它流吧!六位主力姑娘,又緊緊地和領隊、指導抱成一團。替補隊員也蜂擁而上,使勁用手掐她們,掐得生疼生疼的。她們高興得忘乎一切了。後來,別的姑娘都不哭了,周曉蘭還在不住地掉淚。同伴們關切地問她:“你怎麼啦?曉蘭!”曉蘭邊哭邊說:“在香港,我不是沒有哭嗎?現在我是在掉上半年的眼淚呢!”
這天晚上,周曉蘭伏在A旅館的寫字台上,記下了一頁動人的日記:
“三比一打敗南朝鮮,這在我國排球史上是第一次。怎麼能叫我們不高興,不歡呼,不跳躍,不歌唱呢!這時,我才深深體會到,什麼叫幸福。這就是最大的幸福!當祖國需要我們時,我們能夠為祖國、為人民爭得榮譽,這就是我們運動員最大的幸福,最大的快樂!”
第二天晚上,中國女隊與日本女隊決賽時,以二比○領先,再贏一局,就登上世界冠軍的寶座了。但她們“雪恥”心切,對拿世界冠軍卻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眼看冠軍即將到手,卻打得拘謹起來,結果連輸三局,反勝為敗。這是多麼遺憾嗬!也許她們將遺恨終生!不過,這次輸球,沒有一個姑娘落淚的。回到旅館已經午夜。曉蘭和曉華屋裏的那盞台燈,又一次亮到黎明。她們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相對無言,默默地收拾著行裝。她們心裏都在想,回國後,青年隊就要解散了,恐怕沒有機會報日本這個“仇”了。但是,一定要記住,將來誰進了國家隊,誰就要去報這個“仇”!
闕永伍屋裏的燈光,也一直亮到黎明。雖然,她為這最後一場的失手,感到無限惋惜。但她的心情卻是激奮的。她關掉了台燈,拉起百葉窗。透過寬大的玻璃窗望出去,外麵是滿天嫣紅的朝霞。她心底重新點燃的希望之火啊,就像那嫣紅嫣紅的朝霞一樣,在熾烈地燃燒、燃燒……
揮動黃手絹唱的歌
同年深秋,蒼茫的暮色,籠罩著日本的商業都市大阪。
中國女排姑娘們乘坐的大型轎車,順著五光十色的街道緩緩向前行駛。
多彩的夜景,與中國姑娘們喜悅的心境是相吻合的。今晚,一九七七年世界杯排球賽進入最後一個高潮——發獎。應該說,中國女排的戰績是值得慶賀的。一九七四年,中國女排在世界錦標賽中隻得了個第十四名。而一九七六年六月由袁偉民組建的這支隊伍,隻經過一年多時間的訓練,頭一次參加世界比賽,就名列第四。這是我國女排自一九五三年建隊以來所取得的最佳戰績。而且在世界杯的預選賽中,她們還打敗過“東洋魔女”日本隊。這給她們的啟迪和鼓舞,也許比第四名的戰績本身還要深遠得多。看來,隻要努力奮鬥,世界上沒有打不敗的對手!
靠窗坐的那位高挑姑娘,叫曹慧英,中國女排的隊長。從外表看,她恬靜、文雅,瓜子形的臉上,總露著幾分淡淡的笑意。在賽場上,她可完全是一個“要球不要命”的姑娘,同伴們都稱她為“鐵姑娘”。
你看,中國隊與南朝鮮隊的激戰正在進行。一個險球從曹慧英身邊平飄而去。她飛身撲上去。球救起來了,而她倒在地板上,左腿肌肉拉傷,像撕裂似的疼痛。她用手使勁拤著受傷的部位,疼得頭上冒出了汗水。本來就偏袒的裁判,看到中國隊的主將倒在地上起不來,急不可待地示意曹慧英退場。曹慧英瞥見裁判那種幸災樂禍的神情,氣不打一處出,驀地站了起來,瞪圓了雙眼,忍著鑽心的疼痛,繼續投入比賽。這局球,中國隊雖然以二分之差輸掉了,但這位中國女排隊長的英勇頑強的精神,卻贏得了全場觀眾的心。“三號!”“曹——慧——英!”觀眾們用歡呼,用掌聲,用各自喜歡的方式,表達著對她的敬意。
她從場上下來時,腿一抬就疼得像刀割似的,傷處出現了紫紅色的淤血。而第二天,中國隊還有一場硬仗——對世界強隊古巴。外國記者們議論紛紛。有的預測,如果中國的三號不上場,雙方實力的均勢就將發生變化,中國隊的命運是凶多吉少。可是,第二天,當銀笛長鳴時,曹慧英居然又英姿勃勃地率領眾姐妹出場了,這不僅使許多記者和觀眾感到吃驚,也給古巴女排在心理上造成了壓力。她的扣殺依然那麼凶狠有力,救球依然那麼奮不顧身。你簡直看不出她是一位傷員。其實她的傷情還真不輕,上場前打了封閉針,在傷腿上捆紮了厚厚的幾層綁帶。她是一位掛了彩而衝鋒不息的英勇戰士啊!中國隊終於以三比二擊敗了古巴隊。
此刻,這位從小就愛唱歌的河北鄉村姑娘,正在心裏唱著一支歡樂的歌。今天是她運動生命史上光輝燦爛的一頁,大會將頒發給她三個獎:攔網獎、敢鬥獎和最佳運動員獎。
“撲哧”,她笑出聲來了。不過,她倒不是為一個人獨得三個獎而笑。她想起了一件往事,一件挺逗挺逗的往事。
她還不到十六歲時,已經長到一米七十七。在鄉村裏,每次走親戚、趕集,都招來鄉親們好奇的目光。她那忠厚老實的父親可犯愁了,心想,一個閨女家,手長腳丫大,再這麼一個勁長下去,怎麼得了!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了一個並不新奇的老辦法:裹腳!
“裹腳?”曹慧英一聽,樂得腰都笑彎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姑娘,配上一雙“三寸金蓮”,那成什麼怪模樣了呢!她嗔怪地對爹說:“你也不琢磨琢磨,如今是什麼時代了,還興這個!”
後來,她的媽媽上北京姐姐家串門。姐姐問:“妹妹長多高了?”媽媽說:“別提她了,高得要命,有個坑都恨不得讓她踩進去。”接著,又感歎了一番,“那麼個大姑娘了,走路沒個走路的樣子,走著走著就來個劈叉……”姐夫一聽,倒高興了:“怎麼不叫她去練體育呢?”他認識體育學院的一位教練,寫了一封推薦信。
於是,曹慧英進了體院青年集訓隊打排球。青訓隊的排球班開訓已經八個月了,而小曹過去連排球都沒有摸過。但好動、樸實、勇敢的性格,使她與排球一見鍾情。入隊不到兩個月,她就上場打主力了。後來,她又到八一女排打主力。一九七六年重建國家隊時,她又被袁偉民看中,調來打主力。她的成長,真可謂是一帆風順。
爸爸呀爸爸,當初多虧沒有聽你的,要不“三寸金蓮”怎麼上場,怎麼為國爭光呀!她望望自己的那雙大腳,心裏有說不出來的喜歡。
坐在曹慧英前麵的楊希,是小曹在北京體育學院青訓隊的同窗好友。她出生於幹部家庭,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她長了一副高挑的身材,省體育隊和體院的教練都看中了她,讓她去打球。媽媽有點舍不得,因為楊希個兒雖高,但身子單薄,怕她吃不了那份苦。爸爸挺開通,說:“大家都說她是搞體育的料,那就讓她去吧!”
一到排球班,她就天真地向別人打聽:“練什麼最苦?”別人告訴她,練長跑最苦。她想:“好,那我就練這個。”
起先,四百米的跑道跑一圈,臉就蒼白,喘不上氣來,頭昏眼花。但她堅持跑,而且每星期加一圈。星期天,別人睡懶覺,她也早早起床,到運動場上跑步。最後,她竟能一口氣跑下十七圈。她跟曹慧英一樣,從青訓隊到八一隊,然後調進了國家隊。球越打越好,觀眾也越來越多。誰說排球沒有人看呢?在日本,出現了一股“楊希熱”,崇拜她的觀眾成千上萬。比賽時,隻要她一站出來發球,場上就發出有節奏的呼喊聲:“唷要——希!唷要——希!”隻要她扣殺了一個好球,場上就會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掌聲。她在街頭或旅館裏一露麵,四周就會傳來陣陣“唷要——希!”“唷要——希”的呼喊聲。人們簇擁過來,跟她握手。握不上手的,哪怕摸到她的手一下,也感到欣慰。簽名的紙板,一疊一疊送到她手上。她自己也記不清簽寫了幾百、幾千個名字了。有的日本青年擠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支粗大的油墨水筆,然後指指自己的胸前,讓她就在他們嶄新的衣衫上簽名留念,弄得她不知所措。而那些日本青年就將她的手拉過去,往身上寫。她也記不清,有多少癡情的日本青年穿著寫有楊希名字的衣服,歡笑著狂奔而去。更令人感動的是,有兩位日本小姑娘,由媽媽陪著,從幾百裏之外趕來大阪,目的隻是請這位中國姐姐簽寫一個名字。還有許多球迷無緣見到這位中國女球星,就托人輾轉送來對楊希的讚美和祝福的錄音帶,也有癡情的求愛的錄音帶……聽說日本還成立過一個五十人的“楊希接待委員會”。從日本各地給她寫來的信,裝了一大麻袋。
日本為什麼會出現“楊希熱”呢?袁偉民曾經向一位日本報紙的記者打聽過。原因有四個:第一,楊希是主攻手,球扣得有力,打得漂亮;第二,楊希球風好,風度瀟灑,無論贏球還是輸球,臉上總是笑眯眯的;第三,楊希的名字,在日本語裏,是“有人緣”的意思,叫起來響亮;第四,楊希的長相酷似日本電影明星、《 絕唱 》的女主角山口百惠。
崇拜者們,幾乎到處跟蹤著她。中國女排到東京比賽,他們蜂擁到東京看;中國女排到大阪比賽,他們聚集到大阪看。
此刻,在她乘坐的轎車旁邊,就有她的崇拜者緊緊相隨。隻要車子在十字路口碰上紅燈停了下來,這些球迷們就從各種小轎車裏伸出頭來,向她呼喊,向她揮手致意。
作為一個運動員,何嚐不希望有自己的觀眾和崇拜者。應該說,楊希是幸福的。
中國姑娘們步入體育館大廳時,成千上萬輛汽車已把廣場堵塞得嚴嚴實實。身著豔麗和服的日本女郎,已經亭亭玉立在入口處。發獎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發獎,本是激動人心的歡樂時刻。但對中國女排的姑娘們來說,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刺激。第一、二、三名,站立在特製的高高的領獎台上,而中國姑娘卻隻能站在領獎台一邊的地板上。在日本的國歌聲中,太陽旗和第二、第三名所在國的國旗,在旗杆上徐徐升起。日本選手和第二、第三名的外國選手,高舉著獎杯,向觀眾致意。而中國姑娘手上有什麼呢?每人手裏發了一塊黃手絹,按規定,她們得不停地揮動黃手絹向得勝者慶賀。
中國姑娘們從剛才來路上歡樂的峰頂一下子跌落下來。如果地板有縫,她們真恨不得馬上鑽進去。輕柔如雲的一方方黃手絹啊,竟重得把姑娘們的手臂都壓得抬不起來了。胸前運動衣上的“中國”兩個大字和閃閃發光的國徽,變成了兩團火,燒得她們渾身發燒,臉發燙。過去,她們也常常聽到這句話:“你們是代表祖國人民出去的。”但感受不深。此時她們才真正意識到,她們確實不是幾個普通的女排運動員,而是一群中國姑娘,是中國人民的代表。她們深深感到,眼下的成績,與祖國的地位太不相稱。中國人不應該站在地板上,而應該站立到高高的領獎台上去。徐徐升起的應該是我們鮮豔的五星紅旗,大廳裏回蕩的也應該是我們雄壯的國歌。
該曹慧英領獎了。但她仍然癡癡地站在那裏。同伴們捅捅她,她才邁出了腳步。她的歡樂勁兒早已煙消雲散。她真不情願去領這個獎。她心裏想:“我個人即便得一百個獎,也不如全隊拿一個獎杯呀!”
而楊希呢,真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兒,不,離開日本,回到祖國去。練得再苦,她也心甘情願!
發獎儀式其實才進行了短暫的一二十分鍾。但中國姑娘們卻感到在這兒站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她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休息室的。她們默默地聚集在一起,沒有人掉淚,也沒有人說話,休息室裏的空氣仿佛已經凝固了。突然,沉寂中爆發出低沉、悲壯的歌聲:
“沒有眼淚,沒有悲傷……”
這《 洪湖赤衛隊 》的歌聲,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雖然沒有任何人指揮,卻唱得那麼整齊;雖然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歌手,卻唱得那麼富有感染力。這種催人淚下的歌聲,在音樂會上是很難聽到的。
在歌聲中,一位鬢發斑白的長者,慢慢地摘下眼鏡,轉過身去,匆匆走出了休息室。他就是中國排球代表團團長、國家體委副主任黃中同誌。他事後說,如果再呆上一會兒,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姑娘們唱著這支悲壯的歌,走出體育館,登上汽車;唱著這支悲壯的歌,穿過鬧市街頭,一直到踏上旅館的台階……
當姑娘們乘坐客機,飛翔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飛翔在祖國遼闊的藍天之下時,心裏依然在唱著這支悲壯的歌。這歌聲裏凝聚著她們為祖國榮譽獻身的崇高精神,凝聚著她們繼續向排球運動世界高峰攀登的勇氣和力量。
靈丹妙藥
北京初春的傍晚。崇文門外,太陽宮體育館門前的一蓬蓬迎春花,開得正鬧。被簇簇小黃花壓彎腰的枝條,競相往前伸長著,仿佛隨時準備迎接從館裏出來的女排姑娘們。
暮色由淡到濃,不久天就黑下來了。館裏燈火通明,姑娘們剛剛練完球,汗水濕透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豐腴的身上。白色的排球撒滿一地,姑娘們正彎腰撿拾著。
“誰還想再加練一點兒?”教練袁偉民衝著這群疲憊不堪的姑娘大聲問道。
“我加練一點兒!”一位靈巧秀氣的姑娘抬起頭來,搶先回答。她兩隻手抱著十來個排球,酷似一位雜技演員。
她叫陳招娣,家住西子湖畔,一位典型的杭州姑娘,是曹慧英和楊希在北京體院青訓隊的同窗,又是她們在八一女子排球隊的球友。如果你在街上見到她,大概看不出她是一位女排運動員。其實,你仔細看,在她那江南女子的秀氣中,卻藏著幾分野勁。那才是地地道道的運動員性格呢!
陳招娣把一大抱球放進粗鐵絲焊成的筐子裏,走到袁偉民跟前,用眼神說:“練吧!”
袁偉民用右手的五個手指,從筐子裏抓起了一隻球,猝不及防地向她扔了過去。招娣敏捷地往後退了幾步,穩穩地將球墊了起來。不等她站穩,“砰!”一聲,球又從教練手裏飛到她的左邊。她往斜裏飛身迎了過去。球墊起來了,她卻摔倒在地上,就勢一個滾翻,又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的加練任務是救十五個球。如果救丟一個,就負一個球。她玩命地向球飛撲過去,滾翻起來,又飛撲過去。漸漸地,她的雙腿發沉了,臉色蒼白了。但她仍然不顧一切地奔跑著,滾翻著,飛撲著。當她救起第九個球時,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袁偉民可並不因此而停止扔球。他一邊將球狠狠地扔過去,一邊大聲叫:“快!”“快起來!”
招娣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看球從自己的身邊、頭上飛了過去。她不是不想去救,實在太累了,即使站立起來,也追不上那刁鑽的來球。她負了兩個球了。本來是自己主動要求加練的,練一會兒不就完了嗎?誰知強度這麼大,難度這麼高。招娣心裏嘀咕開了:“袁指導呀,你也太苛刻了。”
袁指導卻不動聲色。他一邊扔,一邊不緊不慢地數著:“負三!”“負四!”……
招娣也冒火了,愣勁一上來,就不顧一切了。心裏說:“扔吧!扔吧!扔吧!”霍地從地上站起身,氣衝衝地嚷道:“我不練了!”走到場外拿起衣褲,就徑自朝門口走去。
袁偉民這個人也挺有意思的。他不冒火,也不大聲嚷嚷,隻是不輕不重地說:“想練就練,不想練就不練,那不行。今天練不完,明天開始就練你。”
招娣才走出幾步,猛然轉過身,向袁偉民快步走來,把衣褲往地板上一扔,氣呼呼地說:“練就練!”
請別誤會,招娣不是一個吃不得苦的女子。她生性好強,從不甘心落後。在青訓隊時,有一次她的腳腕扭傷走不了路,從宿舍到訓練房,有一段相當長的路,而且剛下過雪,但她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艱難地往前走,到訓練房時,拄拐杖的手上打起了許多紫紅色的血泡。一位場館的工人師傅看了感動不已,特地為她的拐杖包捆上一層厚實的海綿。有一段,她每天尿血,醫生懷疑是腎炎,不讓她吃鹽。她自己到處找書看,發現是過度興奮造成的,就對醫生說:“不礙事的,注意一點就是了。”仍然堅持進行艱苦的訓練。她的腰傷相當嚴重,有時打完一場比賽下來,好像腰已經斷裂似的,直都直不起來。有一位醫生甚至不同意她繼續打球,說搞不好會造成癱瘓。她含淚懇求醫生:“打到這個水平,沒有為國家作出貢獻就下去,我不甘心呀!”她一邊配合醫生治療,一邊以巨大的毅力堅持鍛煉,終於延長了自己的運動壽命。
這一切,袁偉民心裏都一清二楚。頂撞一下他,向他發一頓火,他並不計較。說實在的,他非常喜歡招娣的這種潑辣性格。打起比賽來,她還真的拚得出,頂得住。他常說:“一個隊十二個隊員都應該有自己的個性,打起球來才有聲有色。如果把她們性格的棱角磨平了,這個隊也就沒有希望了。”但此時此刻,他隻是用嚴峻的目光瞧了她一眼,輕聲地問了一聲:“開練嗎?”
招娣走到紅十字箱跟前,撕了幾條膠布,裹在手指尖上。不裹,手指尖裂開的口子,實在疼得受不了。如果從她打球算起,她用的膠布,拚湊起來至少可以做一身衣褲了。她裹好膠布,走回場去,把腰往下一貓,那意思是:“開練吧!”
袁偉民一個球一個球地扔著、砸著。招娣奮不顧身地向飛來的球飛撲著、滾翻著。好不容易把剛才的負球給補上。九個,她還是隻救起了九個球!離十五個還有六個呢!很明顯,招娣的動作變遲緩了。終於,她又倒下起不來了。
站在一邊供球的姑娘,遲疑地不給球了。袁偉民瞪著眼,叫道:“給球!”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扔著球,衝著躺在地上的招娣喊:“球!喂,看球!”
一個,兩個,她又負了好幾個球了。她感到滿肚子委屈,站起身,看也不看教練,拿起衣服,又徑直向門口走去。她實在忍受不了了,世界上哪有這麼狠心的教練呀!如果說,真有鐵石心腸的話,我看他的心比鐵還硬。想著想著,眼淚湧出了眼眶,灑落在光潔的醬黃色的硬木地板上。
“走也可以,還是那句話,明天一早就練你!”身後又傳來袁偉民那不緊不慢、不軟不硬的聲音。在平日,袁偉民那夾雜著蘇州鄉音的普通話,在這位杭州姑娘聽來是那麼親切動聽,有時她還淘氣地跟他說幾句婉轉似鶯啼的蘇州土話。但此刻,他的聲音不但不親切,不動聽,而是那麼冰冷和刺耳,字字句句都像從冰窖裏蹦出來的。
她依然往前走著。不過,腳步顯然放慢了,一步比一步遲緩。快走到門口時,她站住了。她那被極度疲憊和委屈情緒弄得熱昏了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理智回到了她的心中。她像一截木頭被釘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袁偉民也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目光盯著這位任性的姑娘,他像一尊石雕似的,手裏還抓著一個球,一副隨時準備砸出去的樣子。
姑娘們用擔憂的眼神望著他。她們恨他嗎?恨!有時恨不得撲過去,狠狠地咬他一口。不過,事後冷靜下來想想,又覺得他應該這樣。不這樣,怎麼去趕超世界強隊,怎麼去為祖國爭光呢!
一九七八年,簡直是中國女排的倒黴年!從日本回國後不久,隊長曹慧英在一次國際比賽中受了重傷,半月板撕裂,住進了醫院。腿傷未愈,又發現有肺病,轉到結核病醫院治療。在出訪中,座車又不幸發生車禍,好幾位姑娘受了傷。更慘的是,這年去蘇聯參加世界排球錦標賽,連第四名都沒有保住,隻落得個第六名。但她們沒有在厄運麵前屈服,既不怨天尤人,也不灰心喪氣。她們從技術上、思想上進行了認真的總結。
她們明白,衝出亞洲並非易事,走向世界更是困難。中國女排的崛起,不能靠僥幸,隻有靠自己苦練巧練!
看著招娣那汗濕了的背影,姑娘們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她們深深地同情她,可又生怕這個任性的姐妹真的會離開自己的球場。有兩位姑娘沉不住氣了,邁動腳步向招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