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後,有一石桌,桌旁兩隻石凳。石桌上刻著一副棋盤,黑白子廝殺正凶。
“陛下,該您了。”坐在桌旁的那人手裏拿著一枚白子,輕輕敲了敲桌麵。
“哦。”皇帝收回目光,重新回到棋盤前坐下,摸了一枚黑子出來,蹙眉思忖了半天,最後搖了搖頭,還是投子認輸。
“陛下,您這局棋還未見頹勢。”
“不用下了,跟你下棋,朕就從來沒有贏過。”皇帝伸手將棋子打亂,然後一顆一顆拾起來裝入棋匣。
“阿彌陀佛,陛下過謙了。”對麵的人臉上露出一絲淡然的微笑。
目燦如星,鬢上星星點點,五官普通平常,一身洗的發白的灰色僧袍,手腕上纏著一條磨得油光的檀木數珠。
如果明殊在場,一定會驚的大聲叫出來。
這個與皇帝在城外道觀裏下棋,而且顯然不是見了一回兩回的人,赫然正是南華宗的不歸大師,也就是她嫡親的兄長,薛家的薛易。
“真的不考慮回來?”收好了棋盤,皇帝目光灼灼地看向薛易,“你在外辛苦奔波了這麼多年,眼見著一切都能安定下來,為什麼要走?你真忍心放下一切,讓她一個姑娘家全都背起來?”
“她背的動的。”薛易笑了笑,從袖筒裏摸出一隻小木匣子,放在桌上輕輕推向皇帝,“她身上流著的,可是薛靖和陽羨公主的血,有什麼是負不起來的呢?”
皇帝打開木匣看了看,麵上神情十分複雜,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將木匣子蓋好收了起來:“朕自會交到她手上。你能拿到這些,想來也費了許多心血。”
“也還好。”薛易說,“隻是想著,人這一生何其短暫,總要過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她自小失恃失怙,遇到的又是那樣一個不像樣的狠毒人家。前半生糊裏糊塗地過了,後半輩子總不能再這樣兩眼一抹黑地走下去。這也是她的心結所在,若沒有個定論,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像常人一樣輕鬆過活的。”
皇帝輕輕歎了一聲。
“所以小僧還要謝謝陛下,若不是您指點迷津,或許我也不會這麼快就從北戎王帳中將幾十年前的東西找出來。”
皇帝沉默片刻,低聲道:“時至今日,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舅舅。”
薛易垂下眼,單掌豎於胸前,低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的確是朕對不起你們兄妹。”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當年的事,我也有所查覺,隻是那時蔣惟還算是太子那邊的人,雖然他將蔣氏送到我身邊,但我萬沒想到,他會存了那樣的念頭。舍了太子來扶持我。”
薛易慢慢地數著佛珠,雙目微闔,沒有說話。
“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也隻是以為那是太子在翦除異己,想將手伸到軍伍中去,將定北軍握於自己手中。”
“等到塵埃落定,我當了皇帝,才慢慢覺出不對勁來。”皇帝頓了頓,過了很久方接著說,“可是我裝聾作啞,硬當這事沒有發生過。現在想想,若當年便知道蔣惟一石三鳥的計策,有那把寶座在前的誘~惑,我是不是也會犯先崇明太子一樣的錯呢?”
“阿彌陀佛。”薛易睜開雙眼,看著皇帝,“已經過去的事,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真的,決定了?”
薛易的雙眸如撒滿星塵,熠熠而光:“等以後她有了孩子,請陛下作主,讓她次子姓薛,承祧薛家,小僧將不勝感激。”
“小易!”皇帝終是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薛易正要離去的身影微頓,卻沒有回頭,隻曼聲道:“如今北疆初定,我父母沉冤得雪,餘願已足。若日後陛下還有用的著小僧的地方,可遣人來南華宗尋我。”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入潭底水無痕……”
不知哪裏響起了鍾聲,悠遠醇渾,響遏行雲。
“陛下?陛下?”內侍湊近了,小聲相詢,“可要人遠遠兒跟著不歸大師?”
“不用了。”皇帝擺了擺手,“他的心已入佛門,便是留下具肉囊又有什麼意思?他已辛苦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放下,便由他自自在在地過吧。”
明殊從皇帝那裏收到薛易的匣子時,顧昀也在她身旁。
匣子裏端端正正地放著幾封二十年前的信函。時間久遠,信紙已經有些發黃發脆,墨痕宛然,字體端正挺拔,正是蔣惟年少時最有名的館閣體楷書。
信紙的質地,式樣,墨痕及遣辭用句與明殊在宣城所見幾乎一樣,隻不過內容有了一點小小的差別。
依舊是商議與北戎如何聯手以離間計殺了薛靖,重整定北軍,依舊是商議事成之後大盛將給北戎汗王的報償。但信函下的私章是崇明太子的,而往來書信的聯絡者則成了蔣惟。
當年眾皇子你爭我奪之時,蔣家擺出了一副中立的態度,誰也不幫,雖然蔣家有女兒嫁給了魏王,但誰都知道魏王在諸皇子中年紀小,能力不顯,生~母又不得寵,而且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模樣。誰知道蔣惟竟是太子的心腹。能讓蔣惟參與他與北戎之間的秘密交易,可見太子當年對蔣惟有多信任。
卻偏偏是他最信任的人,在他扳倒薛靖之後,卻被蔣惟轉手就給賣了。導致先帝廢太子,又殺了好幾個皇子,弄的京城一片血海。最後讓不顯山不露水的魏王成了最後真正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