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毫無光明，毫無真理和甜蜜
90每一朵花都不是自然紅的
每一朵花都不是自然紅的
每一朵花都是在壓力下被迫紅的
春風春雨的手
蟲子的嘲笑
愛人的等待
生命的焦迫
每一朵花開到這個世界上
多麼累
那些活得賭氣了的
跳下枝頭
敗成一地殘花涼蕊
安慰每一朵好不容易紅起來的花吧
珍惜她們的顏色
讓她們獲得紅的快樂
讓她們快樂地紅啊
91這一年
這一年，我不遠行
這一年我的生活節儉了好多個省份
君子我天生困窘，哪能說遠行就遠行呢
這一年我像一隻成熟的昆蟲
在這個縣級城市，熟練地消耗時光
一匹倒敘的絲綢被我的記憶磨爛了
我時常從三十多歲的拖泥帶水
溜進二十歲的花樣年華，甚至溜進童年
童年真卑鄙呀，為了響應老師多做好事的號召
在找不到好事做的情況下
把一個在村子裏正給人算命的瞎先生
強行“護送”到了鄰村
92態度
你要愛上這個城市
你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
愛這個城市一年四季的軀殼
愛龐大的物質結構下
生命的立體感
我身上屬土的部分永遠與大地鏈接
身上屬水的部分已經獻給了一個男人
身上屬火的部分
足以保證我能以一個女性的角色
完美地生存下來
在陽光好的那一天鳥的叫聲特別稠密
樹在風中奔跑樹葉的語言多麼凶猛
樓房北邊的樹比南邊的樹跑得更快一些
花盆裏細膩的植物寵辱不驚地完成
生命賦予的天分
那一天我失業了並不哭泣
我還是那麼甜美憂鬱高貴
93夜裏，長安的第十三個冬天到來了
明天結冰。明天下雪。明天舉行你過冬的儀式。
冬柴備好。愛人取出來。在長安好好安全地生存吧。
借著手機的微光寫下這一行——
夜裏，長安的第十三個冬天到來了。
所以，忍不住夜裏起身，洗臉上的灰塵，
抹一臉的洗麵奶，使勁拍打外鄉的皮膚，
洗得淚流滿麵，啊，生活……
這是長安的第十三個冬天，
房子裏還是沒有升起爐火，
我還是有點想念遠方的樹木和飛鳥。
我是灰姑娘，
從灰姑娘的灰到灰燼的灰，
其間要經過白天鵝、火焰這兩個關鍵詞，
灰姑娘是我的開端，
白天鵝是我的發展，
火焰是我的高潮，
灰燼是我的結局，
——我在世界上的舞蹈歸根結底是一個窮人的舞蹈。
親愛的不要為我悲傷！
在夜裏，在手機的微光裏，
我告訴你，長安的第十三個冬天到來了。
雨在外麵伴奏，不可能停歇的雨，
從十三年前冬天的夜裏下到今天的夜裏，
一個模樣的雨，
一樣會結冰的雨。
我在室內，已經被雨寬恕，
陪我十三年的無辜的風物，
全都裸露在雨中，
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在忍受，
生活衝撞的暴力。
第十三個冬天的夜裏，
鳥兒們在哪裏安家？
今夜都能安睡嗎？
十三年的流水在河裏，
十三年的寒冷在夢裏，
十三年的柴火在孤山裏，
十三年的灰塵在命運裏。
多麼膠著的生活，多麼高尚的生活！
把活著當作高尚的事業來活，
把死亡當作可恥的逃避來死。
我在人世尊奉自己，像尊奉祖先一樣。
我不容易啊，斂聚了生之力量，
長安十三年，我贏得了生活，獲得了平衡，
找回了生的尊嚴！
我不羨慕，花開一季，
那樣的選擇太絕塵。
我讚成命根子硬，
硬得怎麼也扳不倒根基。
我作為一個女性來到長安，
帶著一個累重的包袱，
過了十三個漫長的冬天。
在今夜，你說這是你想我的第一個冬天，
這樣的曆史大事，
值得記載到人世一向荒涼的情愫簿上。
我寫了十三年的悲傷，
從今要寫第一個歡悅。
為了這難忘的十三個和高美的第一個，
為了這份紅塵裏唯一的注視，
我用生命寫詩，用淚水朗誦。
晚安，長安。
晚安，異鄉人。
晚安，百年孤獨。
晚安，火炬，
白天鵝的翅膀。
晚安，淚水，淚水裏的詩篇。
晚安，
第十三個冬天和第一個冬天。
94羞愧
姑媽，那一年，在鄉村中學教育的背景中
我慢慢有了小乳房。令我多麼羞澀
破敗的草地上，五十多歲的音樂老師教我們唱歌
這個曾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這個一直獨身的老光棍
他生氣地糾正我們唱錯的青春
我看見，孤獨的五線譜在天空飛
一群牛羊在操場的東邊啃草
牛羊根本不聽我們人世的鬼東西
姑媽，那一年，我在唱歌的時候
發現一用力，我的乳房就要抖啊抖
而我們鄉村女生，還沒有一人使用乳罩
姐姐穿過的的確良襯衣經過年月的洗滌
已經很薄很薄了，而又寬又大不合身的尺寸
使我低頭就看見自己的乳房，多麼羞愧啊
95夫妻記
丈夫忍耐著。她變成一個詩人時日已久
她現在，像斑鳩把日子停在葉麵上
性情留在啼叫中
不知不覺又是白霜落地
長夜讀書，歡樂如穀物
生活，在用詩的方式教育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的成熟不再依賴於生育
她借助修辭和語法，越來越強大
“君子下山即田園。山上多北風”
丈夫偶爾不安地規勸
“同被世風吹拂，樹木各有情懷”
她微笑，她爭辯
96細落如愁
夜雨時時提醒
我在人間
我在人間已久
還未立身立名
世紀遼闊
雨打江湖
十年燈盞如火
深刻的壓抑
狂烈的歡喜
讓每一條河流都學會了拐彎
如果我與你同行
就把你當作故鄉
如果我有委屈
就哭成世上的尤物
世上的尤物
多有身世之悲
在祖國
燦爛一分鍾
孤獨一輩子
97給愛人
將來，你一定會來到這草木生長的山岡
秋月微涼，停馬西望
風的聲音掛在疾行的鳥兒翅膀上
河流像五千年那樣漫長
祖國人丁興旺，把她安排去了天堂
她一生喝了祖國的半碗雨水，做了半個夢
始終住在命運的異鄉
上帝的屋宇，有金色的屋簷
大地上的草廬，忍著秋雨的淚……
她隔著人群愛她的愛人
隔著人群看見另一個滿腹辛酸的她
她用一種叫愛的物質來打擊另一個她
就像請一個敵人來打擊另一個敵人
你滿懷大愛，像一個聖人，高高在上
可你已經看不見她曾在這裏苦心構建邊疆
人類的河水漲上來
故事沉入水底，彙入流沙……
98請你慰問我疼的腳尖
不論我今生行吟，遊乞
坎坷或者平順
不論我有沒有超越自己的光
向你的光跑過去
都請你慰問我疼的腳尖
也許我磨掉了青春的紅
也許我內心的秘密已化為塵埃
請你慰問我疼的腳尖
十裏黃沙囂張
百年雞鳴溫柔
為了遇見一個熟人
我繞城三圈
為了遇見你，一個知己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年
還得走多少年
99握手蒼涼
閉上眼睛
我能看見西部生活的每一天
菊花已暮
大雪紛紛
戰車孤寒
流水的，我的，你的，親愛的
西部音符啊
還在，將永遠儲存在
人類蒼涼的樂器裏
一小串淚花
三千年尋找的長旅
我把黃金的憂傷留在塵世上
我的人類知己
我與你握手蒼涼
半部史書
隻能寫到疆界與疆界的淺淺愛憐
100親愛的女結婚員
她從十八歲就向婚姻的山頭攀登
滑落，跌倒，她從不死心
她要找到一個合理的男人
——他必須堅固得要命
——哦，像每天的天氣一樣
她一直沒有找到，可卻結婚了
到了年齡還未找到
似乎是一種強大的恥辱
試試結婚吧。試試
以後，她用很多年來忍受
生活的壞天氣，直到忍受變成
稍稍安寧的事情
——她如酸草莓，不再是
果汁機裏的困獸
那天，天氣晴朗，她攏了攏頭發
吸一口氣，歎道
好多年未見了，這繁華的藍！
她繼而呼喚自己說
親愛的女結婚員
這個世界，最重的關係就是婚姻關係
婚姻的理由是愛情
愛情，比得上宗教
可姥姥糊裏糊塗就獻出了媽媽
媽媽獻出了我
我不能再如此粗暴地
獻出女兒、孫女和重孫女
101黃昏萬裏，祝你幸福
黃昏萬裏
祝你幸福
祝你從原野上抱一棵草回家
祝你在雪寒之前
找到那隻狐狸
廣闊的神，把最亮的燈盞
賜予你
把我沉痛割舍的母愛
回饋你
黃昏萬裏，我點燃音樂祝你幸福
黃昏萬裏，我踩著我貧窮的經度
和破舊的緯度
祝你幸福
春花秋月依舊好
往事依舊好
輕舟天涯依舊好
苦歡淚水依舊好
102院子裏，一朵帶鹽的花
一朵帶鹽的花，在早晨
哭出了露珠
哭出了她鬱積的鹽分
她坐在火箭上的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