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序
文重細節
張守仁
麥閣的散文充溢著糯米、蘆葦葉、梔子花的芳香,又仿佛被油菜花、青麥苗、紫雲英包圍著的、一幅幅粉牆黛瓦的村莊圖畫。我們從她清純、憂傷的文字中讀到了對童年的追憶、對故鄉人事的懷想,以及感受到親情帶給她內心的濕潤。
這本散文集的寫作背景是她少女時代度過的、一個名叫塘溪的小村。綜合閱讀印象,我們眼前出現這樣一個村莊:村北有條石板路,路上的青石板,已被村裏人的腳磨礪得光滑發亮。一條小河傍村流過。路經幾株楝樹,就有一幢幢房子分列在兩邊。再往前走有一座小橋,橋畔長著一棵老槐樹。村西大片田野裏,一年四季種著油菜、小麥、水稻。
村東南有一片名叫東氿的湖泊。麥閣的親人、鄰居、夥伴、同學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江南水鄉的小村裏。這部回憶性的作品以算是她少女成長期的生活史、心靈史、精神史。
對文字的愛好,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她上小學時寫的作文,經常被老師作為範本,在全班朗讀,給她幼小的心靈帶來快樂。父親的早逝,經濟的拮據,使她多次輟學。她感到失落、悲傷、孤獨、寂寞。因為孤獨,她觀看螞蟻打架,和小黑蟲玩遊戲,細聽蟬鳥鳴唱,與花兒說話,觀察蜘蛛在風雨飄搖中不斷結網……因為寂寞,她拿起筆,用日記來抒寫心中的鬱結,以認真的閱讀來充實自己。就這樣,少女麥閣在江南平原的小村裏傷痛著、成長著、觀察著、感悟著、閱讀著、書寫著。從少女成長到青春,再從青春歲月回望少女時代的種種感受。那時的日記和閱讀,成全了她目前這部作品。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好的散文應有好的語言。麥閣常在漢字的寫作中尋找快樂。她的語言既形象又比較講究,如“新竹出土的聲響,撐破那裏一個又一個黎明”、“花瓣落地的聲音也就是時光碎裂的聲音”、“屋子外麵的陽光,正從一片破碎的、鑲嵌在泥地裏的瓷片上聚集著所有能量”。
好的散文更需要獨特的細節。麥閣在千字文《狹口》中,描寫她童年時正在聽女伴秀講故事,忽見“一條肚此火紅的蛇緊緊纏著一隻土色青蛙”,她感到猙獰、惡心,立即閃電似的起身逃離。這一細節渲染了狹口中的恐怖氣氛,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因為麥閣生活圈子較小,接觸範圍不廣,書中獨特的、精彩的細節還不多,這是一個缺憾。
上世紀90年代初,有一次在雲南昆明翠湖賓館,4月的黃昏中望著晚霞映照的瀲灩湖水,我向汪曾祺請教怎樣寫好散文。汪老告訴我:寫散文需要閱曆,隻有閱曆,才能帶來好細節。我在自己的散文寫作中,也深深體會到:細節是文眼,細節是珍珠寶貝,細節是觸發構思的起點。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所以具有持久的藝術魅力,就是因為他父親在浦口車站上買了一捧橘子,過鐵道時他把橘子分放在月台邊沿上,自己探身到枕木鐵道上,再轉身撿起月台上一隻隻橘子時,他看到了愛子心切的父親的背影而觸動了感情。魯迅的《藤野先生》之所以讓人難忘,就是因為藤野用紅筆不厭其煩地修改他的筆記,積以時日竟有三本之多,還改正魯迅畫得不對的解剖圖。通過這個改筆記的細節,活畫出不倦教誨的日本老師的形象。我熟悉的一個報告文學作家,奔波數千裏,深入汶川災區采訪,發現有這樣一件事:北川中學舊教學樓垮塌之後,一個叫申龍的少年英雄帶領大夥兒用手搬開廢墟上的瓦礫,挖開水泥塊,看到高一(1)班一個叫薑棟懷的男生遺體旁,有一張白紙,上麵用指甲和細枝刻畫著一行模糊的字,拿起來到太陽下一照,竟是這樣的字跡:“爸爸媽媽對不起,願你們一定走好。”這一細節充分表達了這個孩子垂危時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對父母的感恩和祝福。這真是一顆金子般的心啊。還有一個什邡市鎣華中學初三(2)班的學生張強,六歲那年獨自上學過鐵路時被汽車撞倒,經搶救活了下來,但左手和右腳被撞成殘疾。雖如此,他仍自強自立,八歲就做飯、炒菜、拾柴火、撿廢品賣,為父母分憂。地震那天,他在四樓上課,突然天崩地裂,教學樓開始垮塌。他敏銳地意識到,沿樓梯下去已不可能,往窗外一望,瞥見兩米之外有根旗杆。他打開窗戶,向旗杆跳去。抱住旗杆的一瞬間,教學樓塌了。等大地停止抖動,他從旗杆上滑落下來,一口氣從廢墟裏艱難地背出五個同學——其中四個被救活。正因為他從小就經曆了苦難,危難時辦法多,機靈地想到跳旗杆逃生。這個跳旗杆的細節有力地說明對孩子不能溺愛,要從小鍛煉他的生存能力。另有一個意義更大的細節被曆史銘記。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德國國土被蘇、美、英、法的空軍炸得稀巴爛,全國到處都是炸彈坑。在如此艱困的條件下,聯邦總理阿登納在一家德國平民的地下室裏,看見破桌上擺放著一盆盼望美好生活的鮮花。他由此得到啟發,走出地下室,號召德國人民在每一個大彈坑裏都種上一棵樹。這一振奮民心的舉措,才使後來有了聯邦德國的崛起,經濟的複蘇,以及德意誌廣大土地上到處是茂密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