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3)

春節過後,滬深股市出現慢牛特征。受大盤影響,陸川實業的股價,跌到十一元後,也開始反彈了。如果按每股十五元,賣出陸川實業的流通股,天宇集團頂多損失一億八千萬。王傳誌派人把辭職報告送到部裏後,又把這次辭職,當成以退為進的謀略來看了。天宇已經向國家上繳了上百億的利稅,國家應該允許它出現一些小小的閃失。住在西平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高幹病房裏,王傳誌每日裏看著《官經》《反經》《正經》《厚黑學》《菜根譚》這些近幾年在官場十分流行的閑書,接待著前來探視他的天宇的幹部和職工,等待著部黨組的裁決。

半個月過去了,部黨組對他的辭職報告仍沒有任何態度。前來探視的人,開始變少了,李國奇和張中保這兩個親信也不來彙報工作了。王傳誌心裏開始打鼓:莫非這次真的會弄巧成拙?

這一日,周瑞發又按時來到病房。王傳誌這回問得非常仔細。得知李國奇出外巡視六家分公司的消息後,王傳誌歎道:“國奇的翅膀真的硬了,可以獨當一麵了。很好。”周瑞發狠巴巴地說:“前兩天,他在董事會上,已經公開指責收購陸川實業這件事了。這個時候,他出去,目的隻有一個,到北京跑官,取你而代之。幾年前,我就說過,李國奇胸中有野心,腦後有反骨,你偏不信。”郭淑英馬上提供一個證據:“往年春節,初一一大早,國奇和小麗就帶著小孩來家拜年了。今年,到了初三,才想起來打個電話。”

王傳誌申斥道:“老娘們兒,插什麼嘴!眼裏隻有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國奇真有想法,也很正常。我並不後悔重用了他。他這麼著急,我倒是沒想到。三兩年內,他就是坐上我這個位置,恐怕也坐不穩。不是我過於自負,你們幾個人,都坐不了這個位置。國奇恐怕也是瞎忙乎,白白替別人做嫁衣裳。陸承業死後,他的位置一直空著。人代會開了,這些事情才能水落石出。從你提供的這些情況來看,上麵恐怕要把天宇和紅太陽合起來了,我恐怕也該下課了。這時候下來,也算是落個善終吧。”周瑞發道:“上麵沒動靜,說不定在考慮讓你挑更重的擔子呢。這次人代會,要正式提出西部大開發的戰略。放眼整個西部,沒人有能力、有資格取代你。”王傳誌大笑起來:“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這一頁,已經要翻過去了。你回去再造個計劃,我想最後行使一下總裁的特權,大麵積獎勵一次天宇的功臣們。另外,你幫我搞兩套書,我想借這個機會研究研究。一套是《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想法搞套影印本。毛是草書第一大家,看他的字,能長氣。另外,在我看來,老人家又是千古治人第一大家,看他評點曆史事件,能長見識。以史為鏡,可知興替。這話是真理。再幫我搞一套二月河的清帝係列,報上登消息說這套書已經出齊了。這套書在高層影響很大。前幾年,我也粗粗翻過。最讓我感興趣的,不是它裏麵闡述的帝王術,而是它成功地描繪了百年輝煌的曆史和這曆史的巨大陰影。這些,對於認清中國現實,是有幫助的。”

聽說王傳誌要研讀這兩套書,周瑞發就知道王傳誌把這次住院和寫辭呈,又當作一次韜光養晦的修行了,心裏暗暗佩服。

周瑞發一走,王傳誌的眉頭又皺起來了。郭淑英深知王傳誌的語言表達習慣,看見王傳誌心情還沒轉晴,有些奇怪,問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上麵要是想拿掉你,早下紅頭文件了。”王傳誌歎道:“這次不一樣。紅太陽再差,陸承業的位置,畢竟是正司局級。這個位置空這麼久,說明上麵真有建造西部超級家電航母的意思。我是反對合並的,位置很不利。另外,收購陸川實業,斥巨資炒股,上麵也不會讓它不了了之。說不定這回真要栽個大跟頭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強笑一下,“三分人事七分天,由他去吧。你出去買個本子,誰再來醫院看我,你把他們的名字都記下來。這時候來看我,才是看我這個人呢!”

過了一周,影印本《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剛剛拿到手,二月河的帝王係列剛剛看了半部《康熙大帝》,王傳誌在病房裏得到了消息:部黨組已經接受了他的辭呈,將派陸承誌副部長來西平宣布這個決定。王傳誌三天抽了六盒煙,對這件事沒發表任何意見。

陸承誌帶著天宇集團的主要領導走進病房,看見王傳誌兩鬢變得花白,一臉病容,先問候了寒暖長短。王傳誌索性躺在病床上,等待早已知道的裁決。陸承誌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傳誌同誌,部黨組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同意你辭去在天宇集團的所有職務。從今天開始,天宇集團的日常工作,暫由李國奇同誌和張中保同誌共同負責。組織上對你在天宇幾十年的工作,是肯定的。請你不要背什麼思想包袱。如果有必要,你可以轉院到北京三〇一醫院繼續治療。”

這個決定,和王傳誌期望的還是有重要區別。他在辭職報告上隻寫了辭去天宇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行政職務和天宇集團黨委副書記的黨內職務。組織上讓他辭去在天宇集團的一切職務,連他以董事的身份參加董事會的資格也給剝奪了。退出董事會後,屬於自己的股票,是不是可以上市交易呢?王傳誌很想問問。但他沒有問。市值一百四十萬的股票,將來會不會變成廢紙,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暗自慶幸能夠及時遇上了陸承偉,能夠在大權在握時,隻犯了兩次錯誤。作為天宇集團的創始人,王傳誌知道應該表個態。他清清嗓子,說道:“感謝組織上對我的關懷。一個人的能力確實有限。這兩年,因為能力問題,導致決策上出現了不少失誤。主要責任,應該由我來負。國奇和中保,都很有能力,我早就想退下來讓他們接班了。我很遺憾,沒能親自把天宇帶進世界五百強。我為黨工作了三十年,總體來說,我問心無愧。這十多年,天宇累計向國家上繳了一百三十多億。馬上去見馬克思,我也沒太多的愧疚了。回想起來,這些年,我做了兩件錯事。一是反對天宇兼並紅太陽。這件事表明我的大局觀還不夠好。一是違反金融政策,斥資炒陸川實業。這件事表明我的政策觀念還不夠強。好在部裏已經做出決定,要把天宇和紅太陽合並起來了。好在股市已經開始複蘇。這兩個錯誤,還有得到糾正的機會。我希望天宇能在新一屆班子的領導下,再創新的輝煌,早日進入五百強。”

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擲地有聲。

公事已了,陸承誌和天宇集團的領導走了。

王傳誌下了床,拉開床頭櫃,拿出香煙點上,坐在沙發上猛抽幾口,自言自語道:“畫上句號了,就這麼畫上句號了。”苦笑一下,搖搖頭,“真是不甘心呢!”郭淑英哼了一聲:“後悔了吧?辭職報告是你自己寫的,怪誰?你才五十出頭,以後怎麼辦?”王傳誌傷感地說:“照理說,能全身而退,已經很不錯了。以後怎麼辦?身體好一點,可以搞第二次創業。身體不好呢,在家等著抱孫子。這種土壤,長不出大企業家。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種命運,逃不脫。這麼多年,沒被冷槍暗箭搞死,已經算我命大了。好在,我還早下了幾步棋,後半輩子還算有個著落……可是,對我的評價也太吝嗇了。連個董事的職務也沒保留哇。”郭淑英勸道:“退就退了吧。想開點。錢掙多少才算夠?”王傳誌笑了起來:“你這話真說到點子上了。組織上考慮得很周全,很周全。嘿嘿,想不到我會以這種方式告別曆史舞台。我真的不甘心呢。嘿嘿嘿嘿……”笑著笑著,兩顆眼淚滾了出來。

郭淑英到衛生間拿了毛巾,遞給王傳誌,也算了起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鄧小平三落三起,七十多歲開始當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你才五十多歲,身體又沒啥大毛病,怕啥?你不是說國奇和中保都坐不穩你這個位置嗎?沒準,過個一年半載,又有人抬八抬大轎來請你出山收拾殘局了。身體是本錢,咱們還是安心治病吧。”

這回,王傳誌真的笑了起來,說道:“想不到你還真有點想法。好,咱們就等那個八抬大轎吧。隻要上邊真的提拔李國奇,或許真的會有這一天。有的人,長到八十,也隻能當個大副。天宇這艘船,已經很難開了。如今又讓它拖著紅太陽這艘破船,我看他們怎麼開這條船。”

誰知剛過兩天,王傳誌聽到一個消息:部黨組已經決定對天宇收購陸川實業、天宇斥資炒股事件進行調查。他想起存在香港的一千二百萬,在醫院待不下去了,當晚就去見了陸承偉。

陸承偉道:“那筆中介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說,我不說,誰能把你怎麼樣?”王傳誌心裏還是不踏實,開始吃安眠藥了。難道還會有更慘的結局?他拿不準了。

省委書記蒲東林離職休養後,王長江省長升任省委書記。呼聲很高的燕平涼沒有直接升任省長,而是當了市委書記,也成了省委常委。

西平的就業形勢,依然十分嚴峻。任命還沒有宣布,燕平涼已經自覺地站在市委書記的角度考慮問題了。他猛然想起史天雄給他講過的毛小妹。在他的記憶裏,還殘留著關於毛小妹的一些信息:孤兒、紡織女工、下崗一元麵,還是“都得利”分公司的經理。燕平涼馬上給史天雄打了電話,問毛小妹的情況。史天雄不知燕平涼的用意,回答說:“毛小妹在前一段大裁員時,已經離開了‘都得利’……”燕平涼吃驚道:“她又下崗了?你這個資本家也太沒有人情味了。你畢竟吃過她做的下崗小麵。這件事恐怕不能推到陸承偉的頭上吧?她現在的生活有困難嗎?”史天雄笑了起來:“你太官僚了。毛小妹是主動離開‘都得利’的。前幾天,我去請她回來,她不願意回來了。她的小妹一元店擴張了,生意做得很紅火。”燕平涼沒再說什麼,請史天雄陪他去吃一碗毛小妹做的小麵。

第二天清晨,史天雄坐上燕平涼的奧迪車,去吃毛小妹做的小麵。上了車,史天雄才知道即將升任西平市委書記的燕平涼,準備宣傳幾個再就業的典型,當即稱讚這是一個好主意。

新裝修的小妹一元店麵積擴大了一倍,兩間門麵的額頭上橫著百米開外就能看見的大招牌。一大早,顧客已經很多,四個穿著製服的女工在不停地忙碌著。

燕平涼坐在車上,在馬路對麵觀察了一會兒,說道:“規模不小嘛,養個家足夠了。雇了四個工人,應該算個小業主了。你說得對,中國確實需要阿信。這個毛小妹不簡單,兩次下崗,兩次都站了起來。”史天雄道:“市長大人,如果你的市民,都具備毛小妹身上的這種精神和頑強的生存能力……”燕平涼緊接道:“那我這個市長,當起來就輕鬆多了。二戰後,日、德作為戰敗國能夠迅速崛起,就是因為它們的民眾都具備了這種精神和能力。天雄,你說什麼人才叫英雄?像你一樣,為國參戰立了大功,才叫英雄嗎?”史天雄道:“時代不同,英雄的含義也不相同。我不同意有人說現在是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毛小妹難道不是個英雄嗎?她確實是個英雄。如果所有的中國人,都能像毛小妹一樣麵對生活,這個時代也就可以稱作英雄時代了。”

正說著,小軍拿著報紙喊叫著從遠處走來:“賣報,賣報——晚報、都市報——賣報賣報——晚報、都市報——”

燕平涼有些激動了,手搭涼棚看著小軍:“這個小不點兒,嗓子可真亮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們的獨生子女,並沒有全部變成小皇帝嘛。我們的毛小妹還是太少了,我們的這種小家夥還是太少了。走,吃小麵去。”

毛小妹和張為民看到燕平涼突然間出現在自己麵前,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回去的路上,史天雄知道了王傳誌辭職的事情,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燕平涼問道:“你好像無動於衷啊!我的大老板,西部大開發就要拉開帷幕了。西平又是西部的一個中心城市。紅太陽這個大企業,在苦熬著,天宇這個超大企業,也出了問題……對這些情況,你怎麼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了?”史天雄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一個下崗兩年的人,對這些情況,已經沒有發言權了。你可能還不知道,‘都得利’現在還是危機四伏呀。陸承偉倒是很講信譽,控股‘都得利’的資金,已經全部到位了,也確實沒有過問‘都得利’的經營。可是,‘都得利’的創始人不願意和陸承偉合作,執意要退出‘都得利’。我在‘都得利’的事業,很可能會夭折。這些日子,我已經開始靠安眠藥維持必需的睡眠了。我這個肉體凡胎的人,哪還有心思去掃別人家的門前雪!”燕平涼問道:“金月蘭不是在家病休嗎?”史天雄道:“那是對外的一種說法。我無力說服金月蘭接受陸承偉入主‘都得利’這個事實。我必須把‘都得利’的事業繼續下去。經過這麼多的風風雨雨,我越來越覺得‘都得利’做大非常重要。你想想看,要是西平的私營企業家,隻剩下陸承偉和李長柱這樣的人,你這個市長能睡得著嗎?”燕平涼沉默良久,說道:“形勢確實不容樂觀。”

下午,陸承誌又把史天雄約到錦江邊,第一個問題也是問史天雄對王傳誌辭職這件事的看法。史天雄沉默著,沒有回答。陸承誌伸手指指錦江說:“如果不修這個工程,遇上九八年的大洪水,西平的損失難以估量。這樣一個耗資近百億的綜合工程,一個兩個資本家能把它修成嗎?不可能。承偉做了你的老板,你的感覺怎麼樣?”史天雄依舊沉默著。陸承誌冷笑起來:“當然,你會對他感激涕零。是他,讓你能繼續做億萬富翁、商業巨子的美夢。你的前途,我也能看得見。十年內,‘都得利’在全國五十個城市開兩百家分店,完全可以做到。沃爾瑪公司,用四十年時間,開了四千多家分店,進了世界五百強前十。我知道這不是天方夜譚。那時候,史天雄的名字肯定能上美國的什麼富豪排行榜了。我不知道你想沒想過,那時候你的‘都得利’的貨架上中國製造的商品還有多少?像史天雄這樣的優秀人物,都去做大富豪的美夢了,國有骨幹企業恐怕也就走到末路上了。當然,這已經不關史天雄什麼事了。他可以像陸承偉一樣,手持幾個國家的綠卡,懷揣幾個國家銀行的信用卡,周遊世界。中國就是改朝換代了,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你說是不是?”

史天雄有些生氣,說道:“大哥,用不著拐彎抹角諷刺挖苦我。我是個什麼人,我自己知道。我正在學會和陸承偉們處好關係。把陸承偉們當成敵人來看,同樣危險。我早就提醒你們要注意天宇的問題,你們這些決策者,誰聽進去了?我早建議讓天宇兼並紅太陽,又有誰重視了?現在,王傳誌撂了挑子,你們才知道問題嚴重了。我充其量隻是你旗下的一個下崗幹部,沒有義務,也沒有資格考慮天宇和紅太陽的事。”

“說得好!”陸承誌換了一種口吻說,“你還記得你是部裏的下崗幹部,這就更好了。我代表組織,再給你描畫另一條路。部裏已經決定把天宇和紅太陽合並起來。再不做這件事,真的就遲了。無論從哪個方麵考慮,西部大開發也好,加入世貿組織也好,捍衛國有經濟的主導地位也好,西平必須有一個航空母艦級的經濟實體。這艘大船能不能做環球航行,能不能和任何大船抗衡,甚至作戰,關係重大。很多人都想做這艘船的船長。爸爸向我們推薦了一位船長,部黨組也認為他是目前最合適的人選。這個人年富力強,對我們的事業忠心耿耿,有思想,有眼光,有在政府機關工作的經驗,又有在市場經濟第一線的豐富的實踐經驗,堪稱德才兼備。天雄,直說了吧,我這次是代表部黨組,來征求你的意見的。”

史天雄萬萬沒有想到陸承誌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語塞了,呆呆地看著緩緩東去的江水。

陸承誌說道:“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這件事。紅太陽的情況就不說了,天宇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難。這個船長很不好當,用坐在火山口上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下一步,還要調查天宇收購陸川實業的問題。這次收購有很多疑點,不能用決策失誤遮掩過去。必須把事情查清楚。這個時候到天宇和紅太陽任職,是受命於危難之中,前途未卜。不管成功與失敗,你都要犧牲很多很多。給你半個月時間,你好好考慮考慮吧。今天,你不要給我任何答複。”說罷,自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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