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這一跪可謂突然,又可謂必然。
朱厚照神態慵懶地翹著腿靠在椅背上,手裏端著景德鎮青花貢瓷茶盞,狀若悠閑地輕輕吹拂著熱氣,氤氳繚繞的霧氣將二人的麵貌輪廓幻化成兩張朦朧的虛影,二人有著清晰的過去,有著模糊的未來,隔在他們之間的,僅僅是茶水的霧氣嗎?
見朱厚照置若罔聞地啜著茶水,劉瑾的心猛地一沉,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直覺果然沒有騙他,若聖眷仍如往常,朱厚照不會擺出這副神態。
想到這裏,劉瑾愈惶然,將頭深深伏在地上不敢稍動,豆大的冷汗一顆顆滴在猩紅的地毯上。
時間不知不覺這麼過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久遠,劉瑾才聽到朱厚照如同天際傳來的遙遠聲音。
“劉瑾,你一時糊塗犯了什麼大錯?”
聽著朱厚照從未有過的平靜無波的聲音,劉瑾真的落淚了,眼淚越流越多。
他害怕了,怕得渾身抖,身心如墜冰窖。
執掌司禮監兩年,悉決中外諸事,強力推行過新政,為堵悠悠眾口而妄殺過忠良大臣,舉凡外官入京強行索取過巨額賄賂,打著擴充皇莊的旗號圈占土地,大半卻成了他劉瑾的私產,更別提這兩年裏他在朝堂廣植羽翼,黨同伐異,甚至暗裏做過幾次矯旨的大逆之事……
一個幾乎得罪了整個天下的人,唯一的憑仗隻有皇帝的寵信,若連最後這一點寵信都失去了,連劉瑾都不敢想象自己會有何等淒慘的下場。
“陛下,陛下!老奴錯了,老奴罪該萬死!老奴不該收買證人故意陷害秦堪……陛下,老奴今曰不敢隱瞞,確實是對秦堪有著刻骨的仇恨,所以老奴腦子熱,幹下了這樁糊塗事,求陛下饒老奴這一遭……陛下,開恩呐!”劉瑾老淚縱橫,臉上布滿悔恨愧疚,以及自內心的恐懼惶然。
朱厚照的心也漸漸沉下去了。
“劉瑾,既然你把事說開了,朕要你一句實話,既然是你收買證人陷害秦堪,那麼華昶滅門和張乾被刺兩件案子,是你指使下麵的人做的嗎?”
劉瑾渾身一顫,臉色愈蒼白如紙,汗珠布滿了臉龐,卻不敢抬手擦拭。
朱厚照死死盯著他,似乎想看清這位陪伴十年的老家仆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他從未看得如此仔細,也從未覺眼前的這張臉竟是如此的陌生。
“老奴……老奴……”
劉瑾渾身打著擺子,從他跪下來主動認罪那一刻起,他便知道這兩件案子避不過去,隻要自己承認了陷害秦堪,那麼作為陷害的起因,必然與他脫不了關係。
可是事到如今,不承認行嗎?金殿上謝四的親口供認,還有鄭嫡被拿入詔獄,刑訊之下眼看供詞就會落到秦堪手上,在這之前再不主動認罪,自己可就真往絕路上走了。
劉瑾想承認,又怕承認,嘴唇囁嚅半晌,終於深深地垂下了頭。
朱厚照靜靜看著他,心中仿佛有一堵堅實的牆轟然倒下,他的臉孔也白了。
殿內靜悄悄的,朱厚照仰頭看著主殿上方一根描著金色祥雲的橫梁,目光從未有過的空洞,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