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義七年(公元927年)十月二十二日戌時,吳國江都左仆射府書房。
紅蠟高照,夜如白晝,一位身長七尺、額頭寬廣、鼻梁挺直的中年壯漢枯立在書桌前,手中拿著一隻狼毫毛筆,遲遲不能下筆,任由徽墨滴落暈染在宣紙上,書桌旁紙簍裏塞滿了廢棄的宣紙。屋內火爐早已湮滅,寒氣逼人,中年壯漢卻絲毫不覺冷意。燭油滴落,宛如淚痕,燭光照耀下,中年漢子臉上布滿不安與不甘。
咚—咚—咚—
狼毫一頓,在宣紙上留下一道筆直黑痕。“誰在外麵,我不是說過不準任何人來打擾嗎!”徐知誥怒氣衝衝向外吼道。
“阿耶,是遷兒啊。您已經呆在書房一天沒吃東西了,阿娘讓廚房煮了地黃粥,特地端來給阿耶嚐嚐。”書房外,一名穿著錦袍、端著粥羹,年齡大約八九歲的男童,在門外脆聲答道。
“是遷兒啊,進來吧。”中年漢子有聲無力地說。
吱呀——
門輕輕打開,書房陳設極為簡樸,與左仆射的名位極不相稱。書房內僅有一排書架,一張書桌,幾把椅子,一方臥榻,一座火爐而已。僅從屋內擺設來說,與江南奢華毫不沾邊,不僅比不上一般大臣,連普通將校恐怕也有所不如。
中年男子見到男童忙擠出一張勉強的笑臉,男童徐景遷輕聲把門關上,將地黃粥放在書桌上,將火爐添炭點著後,拉著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柔聲道:“阿耶,勞累一天了,趁熱把粥喝了吧,我來給阿耶按摩。”說罷,徐景遷把地黃粥端到父親手中,然後繞到父親身後,輕輕按摩父親前額兩側太陽穴。
約莫一刻鍾後,徐知誥閉目養神休息了一會,拍拍徐景遷的手道,“我兒手法如此之好,爹爹舒服多了,粥我也喝了,這下放心了吧。夜深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阿耶可是有什麼煩心事,我看您一直眉頭緊皺,可有兒子效力之處?”
“大人的事,為父自會處置,不用我兒操心。況且,你小小年紀懂得甚麼。”徐知誥輕喝一聲。
“父親,話不能這麼講。春秋項橐七歲即為孔子師,秦國甘羅十二就拜秦丞相。兒雖不才,今年已九歲矣。《論語》雲:‘有事,子弟服其勞。’大哥現在廬山求學,我為吾家第二子,願為父親分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說不定兒子還能為父親出謀劃策呢。”徐景遷一躬到地朗聲作答。
“孔聖人果真如此說?”徐知誥眉頭一挑,咋聲問道。
“是,父親。”徐景遷麵不改色。
“也罷,為父就說與你聽,且看你有何高見。前幾日,你知詢叔父從金陵來江都,吾兒可知。”徐知誥意興闌珊道。
“嗯,前幾日兒與諸位弟弟前往大丞相府拜謁。”
“吾兒可知你知詢叔父前來江都,所謂何事?”
“可是大父近日要來江都?”
“不僅如此,吾父此來,據身邊近臣所言,一來勸進吳王即皇帝位,二來欲以你知詢叔父來代替為父掌控朝政。可憐汝父多年在江都輔政,為徐家掌控朝局十年矣。政通人和,天下歸心,政在徐氏已然成天下所望,奈何假子不如嫡子,一夕交出大權,恐為富家翁亦不可得。十年心血毀於一旦,哎……”徐知誥越說越激動,臉頰通紅,青筋凸起,握緊雙拳,又頹然放開,雙眼緊閉半躺在椅子上,臉上寫滿滄桑與無奈。
過了一會兒,等徐知誥情緒稍稍平和,徐景遷輕聲脆言:“阿耶不必若此,豈不聞亂世人不如太平犬,生逢亂世,保全性命已足矣。況且父親多年經營,廣積人脈,朝廷安堵,功莫大焉。知詢叔父為人輕燥,一時半會難於掌握朝政,阿耶大可有挪騰周旋的空間,大父未必急於過河拆橋。至不濟也可外放為一節度使,保全吾家富貴。況且……”
“況且什麼,別賣關子了,快說。”徐知誥聽著徐景遷的話,不住頷首,隻覺得句句說到心坎上,突然戛然而止,半眯著眼睛,輕輕掐了徐景遷一下,催促接著往下說。
“父親請恕兒無狀。”突然,徐景遷撩起下擺,長跪於地。
“此處隻有你我父子二人,但說無妨。”
“那兒鬥膽言之,大父年逾花甲,春秋已高,人生七十古來稀,何況大父戎馬半生,身被數創,年初父親派周先生前去拜候,周先生他們回來說大父身體欠安,當時父親還讓母親帶著我們前往秤平寺(注1)為大父祈福呢。一年來,父親多次派人存問,大父身體並未好轉,西都金陵去此200餘裏,車馬勞頓更傷身體。請父親稍安勿躁,待大父車馬入京,一切塵埃落定後,再謀後路不遲。”徐景遷長跪於地朗聲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