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完成這大事後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東堂史上第一位女相。
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籌措糧草,送她那剛團聚沒幾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
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綏相信林擎的戰力,卻也知道這個消息對林擎打擊有多大。
就在他回來之前,林擎還滿懷憧憬地和他說,打下天京把德妃接來,後來又說不要她長途跋涉,他自己趕回京。
現在,接不去,也回不來了。
如同之前疾馳回京一樣,他一路疾馳向青州。
而此刻,在西番火雲藩,二月初的邊境一線依舊白雪皚皚,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鮮明。
林擎悍然闖入西番國土,劍指番旗,連挑三城,打到西番兵聞風喪膽,百姓四處奔逃。
直到火雲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聯合臨近三足藩從側翼包抄,要將孤軍深入的邊軍留在火雲藩的雪地中。
林擎軍被圍困了三日,天寒地凍,急軍無糧,人們漸漸露出了焦慮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險潛近,遠遠聽見營帳中牢騷之聲不絕,都道明明西番也還沒打青州,大帥何必如此好戰,大家連戰數月,都已疲憊不堪,如今深入敵軍腹地,可莫要有去無回!
探子又聽見主帳屢屢有爭吵之聲,回報火雲藩主和三足藩主,兩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緊圍困,同時著人暗中聯絡林擎大營中對他產生異議的將領。
三日後,天色將明之時,林擎大營忽然發生騷亂。
營中火起,人影晃動,有人大叫“大帥被刺!”又有一年輕將領滿身浴血衝營而出,奔向敵營,手中提著血淋淋的人頭,道:“青州第三營副統領邱和,攜林擎首級,求見藩主!”
藩主們聞報大喜,卻又害怕有詐,要求該將領入營,邱和卻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營,最後雙方約定,在西番大營外三裏處一處冰湖之上交割。
那一處冰湖,離林擎大營更遠,且周邊一覽無餘,樹都沒一棵。
兩位藩主這才放心帶著親衛隊出營,兩人都想搶拿到林擎頭顱頭功,便雙雙出營,行至冰湖時,眼看冰湖透明,隻有一截斷木橫於湖邊,四麵荒蕪,十裏之內的活物隻有一頭野牛在飲水,而那將領孤身一人遠遠站在冰湖上,兩人都大笑著策馬迎上。
便在此時。
火雲藩的藩主馬蹄揚起,跨過斷木。
斷木之中,忽然伸出一隻手,手中長劍明光一閃,嗤地一聲刺入馬腹,再穿馬腹而出,下一瞬,從火雲藩藩主大笑著還未合攏的口中穿出!
鮮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滿湖!
而同一時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劍光,橫腰掃向三足藩藩主!
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後火雲藩藩主半步,聽見笑聲戛然而止,已經反應過來,大喝一聲躥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掃斷的劍光便隻落在他腿上,哢嚓一聲,雙腿滾落冰麵。
三足藩藩主慘呼著滾落在冰湖上,斷木之中,從容跨出一個人來,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後一手拎著三足藩藩主衣領,一手拎著火雲藩藩主屍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麵上留下了兩道鮮紅的痕跡。
等他把一人一屍安頓好位置,再回頭,就看見兩人的親衛隊都已經倒下。
他咕噥一聲:“兒媳婦的藥就是好用。”
野牛的皮被掀開,一個年輕將領從牛肚子裏鑽了出來,他麵容英俊,姿態健朗。
林擎看著他,神情便溫和了些。
這是邱同的獨子邱和,原先駐紮在徽州邊境的一個小鎮,邱同受傷後,林擎命他轉入大營,就近照顧父親,林飛白死訊傳來後,林擎又調他至自己身邊,讓他做了自己的親衛隊長。
大營的人都知道,大帥痛失愛子,這是要將老友之子當做接班人來培養了。
所以這次林擎劍指西番,邱和也跟了來,並配合林擎,演了這出誘敵之計。拿著人頭去西番大營詐降的是他的親衛,他自己則和林擎兩人,一人藏身於斷木,一人藏身於野牛腹內,完成了這場刺王。
林擎拍拍邱和肩膀,道:“做的不錯。”
為了不被人發現,昨夜兩人便藏身於此,天寒地凍的潛伏,需要絕大的毅力和耐力,雖然呆在野牛腹內溫暖些,但林擎覺得,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也很難能了。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一痛,想起當年林飛白呆在自己身邊時,他曾誇過一句邱和穩重英睿,耐力十足。結果飛白那個性子倔傲的,居然就潛伏在雪地裏三天三夜,刺殺了西番的一個將領。
三日三夜的雪地,也許飛白的傷寒之症,就是那時候埋下的根。
林擎胸間漫起綿綿密密的疼痛,以至於喉間腥甜,對麵,邱和靦腆地一笑,又垂下眼,愧疚不安地道:“末將無能,未能殺了三足藩主。”
林擎已經沒有心情安慰他,隻道:“無妨,不過早殺遲殺而已,還是早做布置吧。”
邱和便恭敬應了。
……
半個時辰後,發現主帥遲遲不歸的西番軍,終於奔馳往冰湖尋人。
然後老遠就看見冰湖中心,兩位藩主被五花大綁,跪在冰麵上,還在不斷掙紮扭動。
西番軍隊急於相救主帥,一擁而上,然後冰湖崩塌。
初春的西番,依舊滴水成冰,經過一冬封凍的湖水,冰層足有幾尺,別說跑馬,過擂車都沒問題。
然而就這麼裂了。
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盔甲沉重,瞬間凍冰,哪怕沒有人繼續動手,他們也爬不出來。
後來,這麵冰湖下因為封凍著無數屍首,而成了當地的鬼湖。
而此時,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掙紮嚎叫,其餘士兵大駭回逃,便在此時邊軍出動,在雪原上開始了對西番兵的剿殺。
用兵如神,亦正亦奇的神將林擎,再一次給了西番軍一個無比慘痛的教訓。
而此時,一輛馬車高舉著令牌,衝入了西番後方軍營,馬車簾幕深垂,馬車裏的人聽著遠處的動靜,深深歎息。
“……還是來遲了一步。”
隨即她又輕聲一笑。
“不過無妨。”
“終究你還是要死的。”
……
追擊還在繼續,林擎和邱和繞過冰湖往回走,回到自己的陣營裏。
邱和恭謹地走在林擎後一步,微微側著身子。
林擎道:“今日之戰,當記你首功。”
邱和垂下頭:“大帥言重,定計乃是大帥,大帥更是不辭勞苦,親身執行,斬殺火雲藩主,末將有何功勞?”
林擎欣慰地道:“你能謙虛謹慎,自然是好的,須知為將者當……”此時正有士兵拖著火雲藩主的屍首經過,林擎無意中低頭一看,正看見火雲藩主臉上凝固的笑容。
他心中一動,忽然停住了腳步。
邱和立即也跟著停住,並沒有撞上他,“大帥——”
林擎背對著他,他有一刻沒說話,背影瞧來似乎分外孤寂。
好一會兒他輕輕道:“你說,為什麼火雲藩主看見你的時候,會笑得如此開心呢?”
靜了一靜,邱和抬頭,滿眼迷茫:“大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擎緩緩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去見敵國將領,卻滿麵笑容,如見老友,你告訴我,這合理嗎?”
邱和退後一步,“大帥……”
“我一直沒想明白一個問題,就是西番王女是怎麼逃走的,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邱和猛地後退,然而林擎已經伸出手,邱和隻覺得手腕如被鐵鉗鉗住,他額頭冷汗滾滾而下。
“這事怪我啊,我忽略了一點。當兵三年,母豬也是天仙。我營中兒郎,素日這方麵被我管得很緊。沒人敢犯這種錯誤,唯有你,從徽州小鎮調來,往日在那裏你也是大將之子,無人敢違拗你,來了我大營,眾人也默認你是大帥預備役,更是地位尊崇……年輕氣盛,春風得意,青春少艾,也沒經過我大營鐵律的鞭打,如何能扛得住那紅粉骷髏,軟玉溫香?”
邱和顫聲道:“大帥,我……我……”
他軟著雙腿,便要慢慢跪下,忽然一把抱住林擎雙臂,狂吼:“上!”
“咻!”
一支冷箭,自邊軍陣營裏出,直射林擎背脊,疾電流光!
己方陣營背後箭!
林擎一生和戰友以後背相托,那是他唯一不設防的方向!
林擎刹那間似有所覺,但雙腕猛然一陣劇痛,邱和抱住他的五指彈出利爪,生生卡入他的受過重傷的雙腕!
“嗤。”
利箭入肉聲不過輕微一聲。
林擎微微晃了晃。
他抬頭,轉身。
正看見邱和那個親兵,持弓落荒而逃。
此刻視線竟然無比清明,隔著大風和雪霧,他還隱隱看見對麵陣營,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紅衣鬥篷的女子,遙遙衝他一笑。
西番王女。
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帶出十道細細血泉,邱和倉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依舊穩定的手腕下掙紮,卻還怒恨地瞪著他,林擎稍稍鬆開了手,詫異地端著他的脖子,道:“怎麼你還有臉了?這一臉苦大仇深的,我差點以為是我暗害了你!”
邱和喘息一聲,道:“你少裝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機會弄死我!還要因此懲罰我爹!要不然我爹重傷你為什麼不去救!要不然你為什麼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戰死算了!我憑什麼要束手待斃?我不過是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
林擎盯著他,眼神一寸一寸漸漸凝了冰,半晌他點點頭,居然還吹了一聲口哨。
“我明白了。”
邱和疑惑地盯著他。
“我說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對我下手,原來是有人恐嚇你,你以為自己已經露餡,所以先下手為強……嗯,果然玩得一手好離間計。”他對著西番方向點點頭,輕蔑地道,“蠢貨,你也不想想,除了那個被你放了的人,誰還對你幹的破事那麼清楚!如果我真想處置你,我用得著那麼費事!我呸,還想著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兒差出一個永裕帝!”
邱和漸漸瞪大雙眼,他此刻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喘息一聲,正要說什麼,林擎手一緊,再次扼緊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掌下拚命扭動身體,嘶聲道:“不……大帥……你不能殺我……你不會殺我……我是我爹的獨子……”
林擎慢慢道:“是啊,獨子。”
邱和眼底露出一絲歡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喪子之痛……你不會讓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
他還沒說完。
林擎手指一緊。
格格一聲細響,邱和驀然瞪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他拚命張著嘴,可這回他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林擎一直漠然地用著力,血流滿手,毫不遲疑,直到那頭顱哢嚓一聲,整個軟軟地垂在他臂上。
邱和死了。
林擎鬆手。
屍體落地沉悶一聲,至死眼眸大睜,似是不解,為什麼自己全盤想錯了。
林擎漠然看著他的屍首,輕聲道:“是,你是獨子。是邱家獨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幹了什麼,他一定會自盡以謝。老邱兒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來,當然我更愛老邱一些。”
邱和眼底最後一點光芒,慢慢散了。
士兵們此時才反應過來,驚呼奔上。
林擎將邱和屍首踢到一邊,輕聲一笑。
“其實還該謝謝你呢,幫我下了決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決,總覺得有點怪沒麵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時間……有點不大好。”
林擎緩緩抬頭,看向對麵陣營,西番女王正舉起一個瞭望筒,他可以想象到,瞭望筒裏那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的每一個舉動。
隻要他露出一點衰弱之態。
邊軍會大亂,女王會立即進攻,不僅這批帶出來的兒郎再也回不了東堂,甚至青州也會不保,然後……徽州的噩夢會重演。
林擎慢慢地吸口氣,挺直了背脊,對趕上來的將領道:“傳令下去,邱副統領在和西番作戰時英勇殺敵,不幸戰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對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還在追擊西番兵,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刻的變故。
那將領卻遲疑地道:“大帥,您背後……”
一根箭還明晃晃地紮在林擎背後,紅羽耀眼。
“哦。”林擎灑然一笑,阻止了將領喊軍醫的舉動,伸手到背後,輕鬆一拔,將箭拔了出來。
他將箭裹在掌心,對地下一擲,箭射入凍土,隻剩一點紅羽在外頭。
隨即他輕鬆地笑道:“沒事,被甲片夾住了,沒受傷。”
那將領這才放心,又要喚軍醫來給他處理手傷,林擎攔了,翻身上馬,道:“窮寇莫追,這一次殺了兩個藩主,西番邊境一線必將有一番變亂,咱們可以回青州了。不過倒也不必急,先殺個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見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後心……
不過他穿著輕甲……
她盯著那邊的舉動,卻見林擎沒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傷,那此刻就極其危險,他該立即整兵回東堂才是。
難道真的沒有……
西番女王舉棋難定,終究眼看這局勢糜爛,又要趁此機會挽回頹勢,將兩藩主的兵力盡量收歸麾下,當下下令先後退,邊軍軍鋒如火,不可輕攖其鋒。
林擎軍隊追擊了西番軍一日,將西番軍趕出百裏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軍擄來做苦奴的東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軍撤走之後,西番軍鬆一口氣,這才敢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遙遙望著那些滾滾而去的雪浪和煙塵。
西番女王卻下令全軍做了一件事。
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尋找一枚釘入地麵的紅羽箭。
這事兒難比登天,畢竟戰場上到處都是箭,西番士兵隻能趴在凍土之上,扒開泥濘的血跡,一寸寸地尋找。
兩天之後,一枚斷箭放在托盤上,呈給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著那隻有箭杆箭尾卻沒有箭頭的斷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幾十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她會成為西番曆史上最為強大,功勳彪炳的女王!
隨即她霍然起身,將那染血的斷箭一扔。
“出兵!”
……
邊軍打入西番境內急若星火,奔馳回青州一樣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馬上,馬蹄下濺起的雪騰起乳白色的煙塵,他盔甲下的長發凝了一層霜色,遠遠望去便如一夜白頭一般。
他身後,邊軍狂奔之中,依舊隊列齊整,騎術高超,無人掉隊。
所有人隻要望見前麵那個並不算特別雄壯的背影,便如見長城,心間溫暖而充盈力量,不懼任何磨折風霜。
林擎的披風高高揚起,雙眼隻望著青州的方向。
側側。
等我回來。
他的馬背上,一直緊緊栓著一個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馬驅馳時,時不時會將手溫柔地放上去,仿佛那樣便可以汲取到溫度力量一般。
風從耳側過,呼嘯若哭,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聽見她哭,還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傳命硬,在尼庵長大,性情又倔,沒少吃苦頭,自幼一個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過是在她餓飯時會給她留一個冷饅頭,在她生病時會給她一杯熱水。
但也就是這個老尼姑,為了攀附相王,把她騙進了相王府。
小姑娘驚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當晚便要洞房花燭,她假意屈從,卻將一杯滾水倒在了相王的襠內。
然後她奪門而逃,被相王親衛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將她賞給親衛們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掙紮,別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別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斷了的手指摳別人的眼睛。
那晚他從屋頂上跳下來,從那群親衛手裏抱走她就跑,怕她成為靶子,他將她抱在懷中狂奔,身後箭雨嗖嗖,然後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聲不吭,她也不說話,卻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揚起的臉,眸子裏漸漸盈滿了淚水。
當時他沒有說話,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其實那時候,他很想低下頭去,親親她,親掉她的淚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將臉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輕輕親了親。
……
急行一日夜,經過西番和青州之間的西府郡。
那是側側的家鄉,但是側側自從離開過,再也沒回去過。他駐守青州多年,也沒去過,那裏不是側側念茲在茲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夢的起源和開端,這故地,不踏也罷。
此刻為了抄近路,卻不得不從此過了。
經過一道山坳,他遠遠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
側側的父母就葬在這裏。
那一對無情父母,世人傳言是側側所殺,其實是他殺的。
隻因為那一對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聽信謠言,認為災難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兒帶來,且隻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饅頭便可以痊愈。便想著要以思念女兒為名,把她帶回家弄死。
她不知內情,還以為父母終於接納,歡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進家門的前一刻,攔下了她的馬車,來不及解釋,便將她那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殺死。
當那對父母的鮮血流在她腳下時,麵對她駭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緩緩沉底。
側側畢竟還沒遭到毒手,於她心裏,是終於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開始幸福的生活,可這樣的美夢,就被他不由分說地砸碎了。
她會怎樣恨他……
而他連解釋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視著他,眼底漸漸發紅,他心中絕望,苦笑一聲,轉身便走。
衣角卻被拉住。
他回首,便見側側凝視著他,鬢邊一朵黃綠色的花在風中輕顫。
她輕聲問:“他們想要害我是嗎?”
“你是來救我的是嗎?”
他所有的言語頓時哽在喉頭。
“為什麼……你會這麼信任我?”
“我為什麼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懷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緣論的。”
那一刻,他想緊緊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當時他沒敢,他怕淚水落在她肩頭,丟了麵子。
側側啊。
我一生的所有顏麵,都不過是你繡履下的微塵。
可惜,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馬蹄踏過山路,這二月天氣,路邊竟開出幾朵那種鴨屎綠的花。
那本就是極其耐寒的植物,在側側家鄉長得遍地都是。
他於疾馳中俯身,采了兩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鬢邊。
他端詳著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側側啊,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種顏色難看的花,其實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
叫“永春”。
遇見你的那一刻,你鬢邊戴一朵永春花。
從此之後,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間萬紫千紅都失了顏色,唯有情深永駐,繁花永春。
……
再往前,馬蹄卷過一片茫茫的荒地。
時而蹄下會有輕微顛簸,有時候會有一些灰白色的煙塵騰起。
那是人的白骨。
這裏是多年前的戰場,相王起兵並被朝廷鎮壓之地。
他當時也在這附近,被大軍捆了壯丁,為了掙命也為了能回去看側側,拚了命地戰鬥,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終於被相王發現了他的才能,卻沒想著好好用他,拿側側做要挾,逼他換上了王袍去迎戰。
那場兵力懸殊的戰鬥,最後是他一劍殺了主將,本來能反敗為勝,結果對方陣前,推出了五花大綁的側側。
他立即拋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側側就會自盡。
命運裏深藏著讖言,他的恐懼並非沒有來由,多年後世事輪轉,同樣的抉擇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決然。
終究是逃不過。
他被綁上刑場,大刀之下他不肯跪著,想要站高一點,仿佛那樣就可以看見他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