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朝臣第一!(3 / 3)

然後她剝開了蠟丸。

片刻之後,跪在她後頭的鼎國公夫人,看見新皇後的後背一陣顫抖。

這位新皇後,雖然屢屢被非議,但氣度一直很從容,眾人從未見過她失態。

此刻看那一陣明顯的顫抖,眾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過那一陣,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麵罩。

她眼底通紅一片,眼淚無聲無息湧出,將那些厚厚脂粉衝開。

有人認出了她的臉,一聲驚叫。

文臻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她渾身輕微地顫抖著,整個腦海裏都是落雪的城頭,圍困的大軍,染血的城牆,至死不下城頭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報裏觸目驚心的述說:“……聯軍圍城,湖州軍畏戰,都尉馳援,苦戰守城六日夜……陣亡。”

最後兩個字如烙鐵,燙得她腦海如沸渾身卻冰涼,此刻什麼籌謀什麼計劃什麼小不忍亂大謀……統統都已飄往雲外,她穿過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邊走一邊脫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帶、長袍,發飾……一件件飄了下來,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嬤嬤們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個靈堂亂成一團。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應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靈堂大殿裏全是貴族女眷,還不斷有人暈倒,有人撲來救治,亂糟糟的阻住道路,這些人不敢踩踏這些貴族女眷,隻好飛身踏梁前行,但就這麼一耽擱,文臻已經去得遠了。

一片混亂中,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原皇後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宮。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無數的人湧上來攔她。

然而沒有人能攔住她,她動用了文蛋蛋,動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藥物儲備,吹起了馭獸哨,施展了毒針,甚至在金吾衛壘成人牆阻住道路時,跳進了禦花園的湖水,一路從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盡了這些年學會的所有技能,也展現了這些年裏從未有過的決心和酷厲,再無任何顧忌地向外闖,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所經之處,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卻在仁泰殿長階之下停住。

這一路,她的毒藥已經用盡,體力耗費巨大,內腑一片空蕩,濕透的衣裳結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衛一層層像無垠地海般攔在了她麵前。

她再也無法像先前一樣勢如破竹而去。

大朝會竟然還沒散,此刻殿門大開,廣場之上,單一令帶著無數臣子長跪,有人在挨刑杖,木板一聲聲擊打在體膚之上聲響沉悶,那顆微微垂下的頭顱白發蒼蒼,文臻發現那竟是李相。

廣場上單一令跪在地下,長聲悲憤:“陛下,不可啊——”

文臻心一跳,站定。此時單一令聽見喧嚷也回頭,看見文臻,眼睛一亮,急聲道:“文臻,來得正好!陛下說西番已經臣服,而朝廷支撐幾處作戰,捉襟見肘,應以國內戰事為重,著令從今以後的糧草武器不再運送至青州,順水路改道運往衡州和建州等地……”

文臻霍然抬頭。

又一波兔死狗烹了是嗎!

之前西番兵鋒猛烈,需要他們對抗西番,便糧草順利,全力支持。如今眼看西番有了頹勢,便要過河拆橋,抽回糧草和援軍!

可西番雖然連連折戟,但主力軍隊並未損失。當下的臣服和議和都很有可能是緩兵之計,好不容易集結了那許多軍隊,西番絕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而燕綏林擎帶兵苦戰在青州一線,幾次大戰下來,糧草軍械消耗必大,又值隆冬,作戰艱難,正是需要後勤補給的時候。

皇帝這是算準了林擎和燕綏一定會苦撐,是要利用他們到死,而自己毫無負擔和良心地專心對付世家反叛嗎!

順便還可以借西番徹底消耗燕綏的力量,使他再也無法報複是嗎!

可!去!你!娘!的!吧!

殿上忽然走出一個內侍,手裏一卷明黃聖旨,道:“旨意已下,眾臣接旨!”

隨著這一聲傳令,廣場上金吾衛一隊隊奔了來,在廣場邊緣列隊,衣甲和武器交擊聲響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開始發抖。

金吾衛在無聲逼近,漸漸有人低頭站起,走到一邊。走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還跪在那裏的,隻有單一令,厲響,周謙,還有幾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

更多的金吾衛和皇帝親衛龍翔衛快步過來,攔在文臻和單一令之間。那太監快步下階,道:“大司空,接旨吧。”

單一令跪直了身體,緩緩道:“請陛下恕臣無狀——亂命不可接。”

殿內忽然傳出一個幽幽的聲音,似乎還帶了幾分好奇,“為何?”

“陛下,西番桀驁且無信,此刻求和不過是緩兵之計,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糧草,西番很有可能卷土重來,屆時邊軍孤懸一線,冰雪苦旅,死傷必重,請陛下憐惜將士性命!”

“這不過是你驚弓之鳥,胡亂猜測。”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卷土重來,邊軍缺糧缺武器缺補給守不住青州,那東堂就會失半壁江山!”

“現在東堂的半壁江山已經受到了威脅!你知不知道,今早軍報,湖州淪陷,唐易聯軍合兵,連克數城,已經離天京不過百裏!攘外必先安內,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線作戰?空耗我東堂國力糧草,單一令,你安的是什麼心!”

聲音到後來已近咆哮,連厲響等人都變色,單一令那張橘皮老臉卻毫不動搖。

文臻沒有立即出手,在觀察著地形,同時看著單一令,隻覺得老師氣色很差,臉色青灰,雙目凹陷,神情雖然穩定,手指卻一直在痙攣地顫抖。

這模樣依稀有些眼熟,她皺起眉頭。

“老臣安的是為國為民,求東堂萬萬年的心!”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大殿深處皇帝譏誚地笑,聲音飄飄蕩蕩,“隻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為藥膏所擄獲的癮君子,連自己的癮欲都無法控製,談什麼縱論朝政,說什麼為國為民,配什麼文臣第一?朕倒是要問你一句:你今天抽煙了嗎?”

這一聲輕而悠長,語氣卻刁毒凶狠,所有人駭然抬頭!

眾目睽睽裏,單一令背影一動不動。

文臻心中一沉。

當初福壽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斷,隻有單一令,年紀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壽膏後不能自拔,也沒有了體力和健康去堅持戒斷,自此得了特許,允許繼續抽煙,她本就擔心這東西戕害老師身體,屢次勸說,卻沒想到,這膏子果然是沒戒,而且聽皇帝口氣,似乎癮越來越重了。

一個太監走下來,捧著一個小罐,站到單一令麵前,將那罐蓋揭開。

一股奇特的香氣散開,十分濃鬱精純,單一令一直巋然不動的背影終於顫了顫。

他死死盯著那罐子,喉間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咕咚之聲,枯瘦的手指下意識伸出。

那太監含笑看著,還把罐子往前遞了遞。

厲響厲喝:“老單!”

單一令如遭雷擊,手指猛地縮回,重重撞擊在地麵。

他雙手拄地,微微喘息。

體內似乎有無數螞蟻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髒六腑,那種綿密空虛而又無盡的痛苦令他看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獄之山般悍然壓下來。

他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前幾天開始,他的福壽膏就斷了,而滿天京也尋不出一罐來,他已經煎熬了好幾日,今早撐著上朝時,衣服瞬間汗濕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飄著異香的罐子,是這世上最巨大的誘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過去,他從此就是被皇權控製的行屍走肉。

拒絕掉,他會很快失態,失禁,翻滾,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丟盡顏麵,再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立場,帶領群臣,去抗拒那亂命。

無論走哪條路,都是他的絕路。

金吾衛龍翔衛一層又一層,隔在文臻身前,都戴著麵罩,死死地盯著她。

文臻緊緊盯著人海那頭的單一令,忽然道:“老師,接旨吧。”

眾臣更加震驚地轉頭看她。

“接吧。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你今日便是拚了這命,磕破這頭,他的旨意,也能從你們的身體上踩過去,自有無數人為了前途和未來,搶著去執行。”文臻道,“老師,不要逞無謂之勇,接吧。”

單一令抬頭,看著巍巍大殿。

半晌,他緩緩笑了一下。

伸出雙手,去拿那個放在他麵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短時間內自己很難闖過這重重大軍去救老師,但是她安排了三兩二錢就在附近,以三兩二錢的速度,應該能救下老師。

但是老師自己接了,也好。

單一令彎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喚了三兩二錢,銀藍光芒如電射來。

然而終究是慢了一步。

單一令忽然頭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聲,瓷罐在他頭骨之下碎裂,福壽膏流淌一地,而他的頭砸碎了罐子之後,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發出碎裂的聲響,刹那間深紅的血與深黑色的福壽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麵上黏黏膩膩地鋪開去。

廣場上瞬間寂靜如死。

文臻的喊聲撕心裂肺:“老師!”

三兩二錢行動如電,然而終究快不過大司空那一霎的決心。

單一令依舊跪在自己的血泊裏,雙手緊緊摳住地麵,用最後的力氣嘶聲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斷!”

“老臣依舊是這朝臣第一!”

“老臣為官三十載,門生無數。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單!”

“開國皇帝有訓,為君者不可逼臣死諫,若有死諫事發生,若有重臣橫死,一切旨意當擱置再議!”

“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回蕩在空曠又擁擠的廣場之上,整個天地都似乎在此刻喪失了聲音。

群臣盯著那片黑紅黏膩,一地碎片,隻覺得渾身發冷,顫抖劇烈不能止,而蒼天如穹頂,重壓於頭顱之上。

重重兵甲之後,文臻忽然跪了下來。

“尚書令文臻,上稟於永裕帝駕前。”她的聲音十分清晰,傳遍廣場,“陛下亂命,臣不敢接,請陛下收回成命!”

眾人駭然看她——她是氣瘋了嗎?

永裕帝?!

厲響忽然嘿地一聲冷笑,砰地也磕了一個頭。

“鼎國公厲響,上稟於永裕帝駕前!請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開執行廷杖的太監,老淚縱橫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漢白玉石階前,“丞相李絕非,願為死諫第二人,請……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謙以首頓地,“請陛下收回成命!”

那幾個年輕官員砰砰磕頭,額頭帶血,“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走開的一個官員又走了回來,捂住臉肩頭聳動,半晌一個頭磕下來,“請陛下收回成命!”

越來越多的人走回來,跪在單一令身後,於冰冷的廣場上,低頭看著老臣的血跡緩緩流過自己膝前,想著方才文臻那聲稱呼,心頭如被雷霆劈過閃電照過,裂出無可彌補的縫隙和終於洞明的真相來。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原來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於掌心玩弄。

“請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聲越來越響,金殿似乎在朝臣越來越憤懣的呼聲中微顫,傳旨的太監白著臉,一步步向後倒退。

文臻的聲音再次響起。

“陛下,林擎和燕綏,已經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他們不計前嫌,還在前線捍衛東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嗎?”

“你涼薄如此,惡毒如此,對得住這些曾經為你的江山殫精竭慮,為你的皇朝耗盡心血,甚至為你的所謂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們嗎?”

“你的白骨皇座,墊著燕綏和林家父子的血,墊著大司空的血,墊著安成帝永嗣帝的血,還需要這廣場上的無辜臣子們多少的血澆灌,來維持你那虛假的光輝呢?”

她的聲音引起回音無數,“白骨白骨”地蕩漾開去。

群臣們仰著含淚的臉,像看一場忽降卻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著沉默的仁泰殿。

隻有單一令,軟軟地垂著頭。

他在血泊裏照見自己枯槁的顏容,最後一刻卻綻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問話……老臣……再也不用抽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