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羨之站在對麵軍營大帳裏,也三日夜未睡。一直盯著城頭,指揮著士兵輪番攻擊,身邊將領在低聲勸說他放棄湖州,轉攻平州。平州現在成了空城,拿下會很容易,而林飛白棄平州救援湖州,平州失陷,林飛白必然要被追責,如此也便輕鬆解決了他。雖然攻打平州相對繞路,但總比耗在湖州這裏好。
唐羨之並不理會。
如果此刻半途而廢,去了平州,將來才有可能腹背受敵。
因為那三萬精兵,隻能拖延,無法全殲,遲早會在背後出現。
他現在打殘湖州,才能避免未來被幾州夾擊,令南下之夢半途折戟。
但這三萬精兵的存在,太過匪夷所思,幾乎所有將領都想不明白,燕綏文臻哪來的這麼多兵?
有親兵匆匆進帳,傳遞了一個消息,帳內將領霍然驚起。
“什麼!有一支軍隊進入橫水了?這是哪來的軍隊!”
“怎麼辦,家主,我們要不要回軍救援?”
“必須回啊,我們的家小,都在那裏!”
唐羨之緩緩直起身。
來了。
燕綏文臻麾下,果然非同凡響。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輿圖,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笑意。
“不回。”
“小樓會攔截他們。”
“小樓不是……”
“黑湖起白樓,白湖生黑樓。誰說白樓毀了,唐城便沒了力量?”唐羨之淡淡道,“傳令下去,啟動黑樓。”
……
在潘航領著那三萬軍,越過橫水,準備呼嘯於唐家地盤上時。
唐城內,黑湖湖水嘩啦啦流走,而在重重樓閣之後,一處漢白玉廣場忽然凹陷,隨即漸漸灌滿湖水,托出一座平台。
平台之上,黑色高樓,飛簷鬥角,巍巍沉默。
白水中黑色倒影微微晃動,行出無數紅衣人影,步伐輕巧,麵目冷淡,腰間闊劍如薄鏟。
……
又一日,又一輪進攻被打退。
在城頭已經五日夜的林飛白忽然晃了晃。
被他身後的親衛及時接住,親衛一看林飛白臉色,便驚了一跳,正要呼喊軍醫,卻被林飛白捂住嘴,隨即林飛白便暈了過去。
親衛知道他的意思,不敢聲張,悄悄將人背下樓,休整過一輪的張鉞和湖州府白林繼續守城,張鉞命軍醫給林都尉好好瞧瞧,軍醫把脈後道舊病未愈,新傷又生,頂風冒雪,長期作戰,耗損過大,實在不能再勞累受寒了。張鉞立即將林飛白安置在刺史府,並不許任何人和事去打擾他休養。
林飛白再睜開眼睛時,覺得眼前昏亂,心跳如狂,胸腹之間火燒火燎又空空蕩蕩,而渾身毫無熱氣,像被寒冰凍了一萬年。
他一動,便忍不住咳嗽,捂在唇間的手掌移開,指縫間殷殷鮮紅。
他盯著那鮮紅看了許久,便在被褥上抹去。
親兵端了藥來,他接過便喝,總要快點好起來才能繼續。
外頭卻忽然響起驚惶的大叫。
“林都尉戰死了!”
“他帶來的平州軍也幾乎全軍覆沒了!”
“不信你去看城頭!林都尉一直都在的,但現在他不在了!”
驚叫聲似乎響在城中各處,夾雜著漸漸驚惶起來的吵嚷和腳步聲。
親兵臉白了。
林飛白這幾日苦守城頭,打退了唐易聯軍一次又一次進攻,已經是百姓們心中的主心骨,忽然聽說這謠言,再看城頭他果然不在,已經漸漸緊張不安的民心,立時便會崩壞!
林飛白已經起身,下床,站直的一刻,他微微晃了晃,隨即便站穩了。
夕陽穿窗入戶,勾勒他微微揚起的下頜線,精煉又漂亮。
“換衣,著甲,上城。”
“都尉!”
“這是命令!”
新的衣甲拿了來,林飛白選了輕便的,哪怕輕便的防護力不行。
他已經撐不住重甲了。
換衣的時候他想起了什麼,從血跡斑斑的舊衣裏掏出一個指環,放進了袖袋。
那是卷草。
三年前文臻便命人還給了他。林飛白也就默默收著。
等戰事完畢,他想,卷草可以送出去了。
這一回,這個人,一定不會退還卷草了。
林飛白走過回廊,忽然看見池水裏自己的倒影,無法掩飾的憔悴和蒼白。
他想了想,問:“當初文刺史的房間在哪裏?”
這是刺史府,文臻住過。張鉞搬進來後,為表尊重,並沒有住進文臻住過的後院。
林飛白進了文臻閨房,她的妝台還在,裏頭胭脂口脂還有。
林飛白打開妝奩盒,凝視了一陣那些胭脂水粉,並沒有動文臻用過的那些,而是開了一盒全新的,稍稍抹了點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忽然想起當年在留山,被逼扮成女子的往事。
他唇角綻開一抹淺淺笑意。
片刻後,剛剛陷入慌亂的湖州百姓,在大街上看到了衣甲鮮明,氣色良好的林都尉。
謠言破滅,騷亂立止。
林飛白對於眾人關心的詢問微笑以對。
“……無妨,隻是刺史大人逼我下城休息一陣。”
“這就去和刺史大人換防。”
“大家放心,我在城在,我不在,城也在。”
……
林飛白再上城頭,這一次一立就又是一日夜。
……
川北,一路狂飆的潘航軍隊,忽然遇上了一道紅色的牆,那些紅衣的闊劍劍手,劍如高山,攔在了他與湖州之間最後百裏路途上。
……
在離湖州不遠的官道上,周沅芷不顧一切在奔馳,師蘭傑一臉無奈追在她身後。
“周小姐!你不願回京就不願回京,你別逃啊——”
……
“轟。”
一發炮擊中了城牆,那一處已經經過了精準打擊,終於被這一發炮彈摧毀大半。
站在那裏的林飛白,本可以躲開,不知為何,慢了一步。
親兵不顧生死地撲過來,壓在他身上,好半晌,煙塵漸漸散去,士兵們湧上來,七手八腳攙扶起林飛白。
“都尉你怎樣了!”
“都尉你沒事吧!”
林飛白睜開眼,這一霎他眼眸裏無盡的黑,黑到沉沉不透光。
像霾雲在天際聚攏,等待下一刻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