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行走在午夜的深宮中,衣袂間掠起帶霜的冷風。
他在慈仁宮前求見,已經睡下的太皇太後詫異地起身,心卻不安地跳了起來。
這半夜三更,他是怎麼忽然進宮的?
這時辰進宮,他就不怕陛下忌諱麼?
太皇太後豎起耳朵聽,並沒有聽見令她心驚肉跳的兵甲聲響,皇宮裏如常的安靜,但這樣的安靜在此刻永王異常的到來情形下,依舊是令人心驚肉跳的。
張嬤嬤趕進來為她披上外衣,門外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閃而過,太皇太後怔了怔,隨即想起這是香宮新進的小太監,聽說是被德妃要去的,很是伶俐,明明照應著那個不得誌的女人,卻還得到慈仁宮的關照,連張嬤嬤都似乎很喜歡他,她聽說了,心中一動,便要來了,想親自瞧瞧,隻是人到了晚間才來,她今晚又特別疲倦,也就沒理會,先睡下了。
此刻自然也不會特意去看那孩子,隻等永王進來。
永王行路間有種特別的風姿,行雲流水,風華雋美,匆匆點亮的宮燈的光,幾乎留不住他的影子。
隨便兒躬身低頭,守在門側,永王正要進門,忽然停一停,偏頭看了看隨便兒。
他倒沒多想,隻是覺得這孩子年紀這麼小,竟然能進慈仁宮伺候,他知道自己的母後骨子裏是個挑剔的人,因此這孩子定然有不凡處。
就這一瞬,他忽然便想起了文臻的孩子,他知道文臻一定生下了孩子,想必就藏在刺史府,但是這些年文臻保護得嚴密,也無從下手。如今不知道那孩子在哪裏,算起來也不過三歲不到,想必已經遠遠送了出去。
想到孩子,他心中便是一痛,垂下眼,抬腿跨過了門檻。
母子對坐,屏退眾人,太皇太後詫然問:“如何深夜入宮?怎麼護衛也不帶著?”
護衛自然是帶的,隻是沒有帶太後推薦來的那些。
永王緩緩揭開茶蓋,頓了一頓,道:“夤夜前來,是要通知母後,陛下已經駕崩,請母後心裏且準備著。”
太皇太後先是一喜,以為是說永裕帝,再看永王神情,霍然醒悟,大驚站起,“信兒!你說什麼!”
“哦,當然,對外不能說駕崩,隻能說,陛下因為毀容傷身,無心皇位,已經讓皇位禪讓於兒臣,自己雲遊四海去了。”永王揚了揚手中一張明黃箋,“陛下親筆留書在此。”
太皇太後瞪著他,永王麵不改色,把紙往她手裏一塞。
紙上有新帝印鑒,有玉璽,有聞近純模仿新帝口氣和筆跡寫的禪讓詔書。
她曾紅袖添香,伺候先帝筆墨數年,早就學會了他的筆跡和口氣。
一張薄薄的紙,太皇太後卻似乎抓不住,半晌抖著手道:“信兒,你瘋了!”
永王沉默一瞬,幽幽道:“母後這話奇怪,讓兒臣做皇帝,不正是您多年的夙願麼?怎麼,如今夙願得成,您卻不樂意了?”
太皇太後吸一口氣,緩緩坐下,道:“陛下現在怎樣了?駕崩或者雲遊的消息還沒公布是嗎?如果還有機會挽回……”
“沒有機會了,死了。”永王漠然地道。
“……你何必這麼著急!我們還沒找到先帝!你現在衝出來,先帝就會全力對付你!所有人都會全力對付你!”
永王譏誚地一笑,“那又如何?就繼續讓我忍?讓我等?讓我看著鵲巢鳩占,讓我有家不能回有妻不敢認有……一日他不冒頭,我就一日龜縮著不能做皇帝,他活著我不敢,他死了我還是不敢!”
太皇太後撲過來,抓住了他的手:“信兒!那麼多年都忍過來了,不該急這一刻!先帝藏不了多久!他一定會冒頭的!我,我在皇帝身邊有人!”
永王眼眸一縮。
“誰?”
“一個普甘大能者,身具大神通,能生死人肉白骨。原先是我殿中的護法……後來被皇帝籠絡了去,但皇帝其實不知道,是我故意讓他被籠絡的……”
“既然還是母後的人,為什麼母後至今還找不到先帝?”
“我也不知道,許是他們藏身之處太過嚴密,他也找不到機會和我通信……但是你且再等等,一定會有消息過來的!”
“是啊,”永王木然地道,“皇宮這麼大,慢慢等,等不來就慢慢挖,哪怕他狡兔十窟呢,挖上個十年八年,也總能挖到的是不是?”
太皇太後凝視著他的眼睛,忽然放開手,退後幾步,頹然坐下,道:“信兒……你變了……你讓我太失望了!”
“母後失望什麼呢?我這不是如你所願,坐上皇位了嗎?坐上那麼一陣子,傳位你給唐家的子弟,唐羨之啊,唐鏡之啊,唐懷啊……那些年輕優秀的子弟,誰都可以,反正我不能生,我沒子嗣,我奪來這皇位,千秋萬載,不都是你唐家的山河嗎?”
太皇太後霍然抬頭,似乎好半晌都沒能理解他的話。
“信兒,你……你在說些什麼!”
“我在說母後藏在心底多年的野望和夙願,我在說我身為一個棋子和傀儡還沾沾自喜的無味的爭奪。”永王湊近太皇太後,輕聲道,“怎麼,母後,不對麼?”
太皇太後怔怔地看著他,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氣,連聲音都變了。
“信兒……誰對你這麼說的?誰蠱惑你的?誰!”
說到後來她聲音尖利,幾乎控製不住地在嘶喊。
永王冷笑一聲,往後退去,淡淡道:“今晚天京已經被我控製,明日朝會就會宣布陛下雲遊禪位。母後你放心,你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會給你,總要讓你心心念念的唐家,和你一般萬萬年才好。”
太皇太後無力地向後倒去,永王並不看她,轉身向殿外行去,邊走邊道:“來人,將慈仁宮保護起來,從今日起,不許任何人打擾太後修行。”
殿外有雜遝腳步聲響,又有轟然應聲,太皇太後怔怔抬起頭,知道自己已經被兒子軟禁了。
隱約聽見外頭永王的聲音:“……從現在開始,太後說什麼,做什麼,也都不必報於我了。”
太皇太後猛地捂住了心口。
信兒……
他這是要軟禁她一輩子,到老,到死,都不打算和她相見了。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那麼想!
為什麼她苦心孤詣,忍辱負重,為了他和唐家周旋這許多年,好容易看見希望曙光的那一刻,他卻把自己那些籠絡蠱惑唐家的話當了真,因而負氣決裂,不顧一切毀了這局!
為什麼!
忍了等了那許多年,卻毀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到頭來她卻連怎麼毀卻的原因都不明白,太皇太後怔怔坐在地上,半晌嘔出一口黑血。
殿外雜遝腳步聲起,張嬤嬤一臉惶急地衝進來,後頭跟著那個小太監,太皇太後心頭煩惡,不想見人,猛地抓起身側的香盒便扔了出去,“出去,都出去!”
太皇太後素來慢聲細語,體態端嚴,從未有過這般瘋狂失態,張嬤嬤嚇得往後便退,一腳踩在隨便兒腳上,隨便兒一聲尖叫,與此同時香盒撞在隔扇門上一聲巨響,整個慈仁宮和隔壁香宮都似乎震了震。
張嬤嬤急忙拖著隨便兒往外走,隨便兒也不敢再呼痛,忽然腳步急響,一人衝了過來,一把攬住了隨便兒,道:“隨……李淵!”
卻是德妃。
她本來在香宮和慈仁宮相連的月洞門附近散步,卻忽然聽見隨便兒尖叫,大驚之下不顧一切奔來,此刻見隨便兒無恙,剛剛鬆一口氣,心中便咯噔一聲。
隨即她慢慢抬頭。
隔著半掩的門縫,正看見門縫裏,太皇太後坐在地上,半抬著頭,正死死地盯著她。
那雙黑中帶青的瞳仁裏漂浮著憎恨、絕望、痛苦和疑惑。
憎恨苦痛是她自己的,疑惑則是對德妃的,萬事不著心的德妃,什麼時候對一個小太監這麼上心?
籌謀了半生的人,遇事多想是本能,幾乎立刻她便放下自己的苦痛,麻木的眼珠子轉了轉,看了一眼德妃,眼底疑惑更濃,又去看隨便兒。
德妃看得心中一緊,下意識想攬緊懷中的孩子,但知道自己先前已經做錯了,此刻不能再錯,將懷中隨便兒一推,還在想用什麼理由,隨便兒卻忽然往她懷裏一紮,德妃一邊心中一痛,心想孩子受到驚嚇了,一邊又為難這時候紮入她懷中實為不智,卻聽隨便兒尖聲道:“娘娘!娘娘莫打我!我……我下次不敢偷了!”
德妃一怔,立即反應過來,原本她就是抓住隨便兒肩頭的,此刻十指尖尖,將隨便兒衣裳一拎,喝道:“還想抵賴!本宮尋了好久的那個鑲紅寶盤金絲香囊,那香氣本宮都聞見了!以為跑到慈仁宮來就能躲過嗎?走!本宮倒要搜搜你,看你這個老鼠到底藏了本宮多少東西!”說著拎著隨便兒便走。
並沒有人阻攔,她稍稍安心,卻沒看見張嬤嬤已經回了殿內,並在太後示意下,忽然端起了一盆水,道:“德妃娘娘!”
德妃回頭,張嬤嬤猛地一抬手,一盆水當頭對她澆下!
嘩啦一聲,德妃從頭到腳透濕,連帶隨便兒也濕了半身,這一下實在太突然,德妃和隨便兒都沒反應過來,張嬤嬤已經拿了張帕子衝了上來,抬手對德妃臉上一抹。
這段時間用黃油膏子故意塗出的發黃臉色被水衝掉帕子抹掉,露出底下雪白瑩潤的肌膚來。
太皇太後目光一凝。
她先前看德妃衝過來的時候,衣袖翻飛露出的手腕晶瑩如雪,心中便是一動。
抽了那許久福壽膏,量又特別大,應該枯瘦焦黃,哪裏還來的這般豐潤?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