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勢……事情還沒做,頂著風頭把聲勢鬧大,這是要幹什麼?”
成舟海的目光望向眾人。
“我跟鐵大人、宋大人先前便商議了,兩個可能。”左文軒道,“第一個可能是,四月底的那次搗亂,陳霜燃這種人嚐到了甜頭,她一介女流,天真且自信,真覺得自己想出了什麼天衣無縫的計劃,所以先鼓聲勢再做事,希望自己一舉打出名頭;第二個可能是,事情還沒做,就扔煙幕,那他們本身,就是更大的煙幕。”
“綠林之人,不足倚仗。”鐵天鷹開口道,“這是景翰朝寧毅尚在時便有的結論,老夫體會極深,從武林間以名義利相誘,糾集一夥凶人,便想要行刺,要共襄盛舉,這樣的事情,太容易被外人滲進去,寧毅在密偵司管綠林事務時,多少刺殺都是尚未開始便被瓦解,甚至不少人被他找上家門,幾乎斬草除根。這些事情,我們現在也在做。”
左文軒點了點頭:“當時的安排,是在剿滅梁山之後,訓練了一批人手,每月拋出兩到三人於綠林間,往往是以缺錢、貪名、好勇鬥狠為掩飾,事實上,隻要敢打敢拚,不多久就會被人雇傭。”
“那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消息?”
“山道上的情況,今年有些亂。”鐵天鷹道,“自去年公平黨內訌之後,周商首先被打垮,他手下無數的亡命徒做鳥獸散,至今年開春,注意到許多吃刀口飯的人由北麵進了福建,他們想要錢,首先選擇的是殺官差,一些大族是在利用這種手段招兵買馬,我們拋出去的人,一時間接觸不到這些大族的核心人物,無法確定還有哪些宗族參與其中。”
“有一些宗支,我們現在是有七成把握的。”宋小明道。
成舟海擺了擺手:“暫時不宜再抄家殺人了。”
他說了這話,宋小明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一旁,鐵天鷹從書桌上拿過來一疊卷宗。
“除了陳霜燃在城內放風,鬧得人心惶惶這一點,眼下能確認的,尚有兩件事,其一,鴿子房的線報,確認蒲信圭、曹金龍已經北來福州,而且,五月十三,我們一度在城外發現了疑似曹金龍的蹤跡,但他武藝不錯,打傷幾個捕快後最終逃了……”
“其二,城內雖然暫時動作不大,但是在莆田、建甌這些地方,已經開始有部分大族慫恿先前殺官差的匪人來福州,說是要取一場大富貴,雖然暫時見不到其中的大人物,但如小左所言,這應該又是一場更大的煙幕。綠林人成不了氣候,但要煽動這麼多的綠林人過來,卻又不是浦信圭、陳霜燃二人能做到的事情。”
鐵天鷹一麵說著,一麵將案卷從袋子裏一份份地拿出來,成舟海拿起來看了看,蹙著眉頭:“看來與大家所料的差不多,又是一個、或者幾個大族,要趁著這次的熱鬧,做些事情了。”
“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新事。”左文軒道,“到了福州之後,兩年多的時間,由鐵大人親自出手破壞掉的刺殺行動,大大小小一百二十餘,再笨的人,也該長些見識。按照寧先生過去的說法,這件事靠不得烏合之眾,打鐵無非是要自身硬,到福州搞破壞,要麼是大族出自己的嫡係,要麼是陳霜燃信得過的少數人,人一多,就沒有秘密了……”
“但來這麼多人,我們畢竟還是得有自己的預備。鐵大人、宋大人把情報與我們這邊交流之後,我們也啟用了一些過去就有的安排,從外地入福州,主要過關路徑,一共是十二條,其中有兩條路,在過去的查證裏是最有問題的,我這邊在私下裏著人放過傳言,過去的一年時間,已經有了聲勢,不少的走私老手,或是身份上有些問題的人,大都由這兩條路進出,而我們從這個月初,已經安排了人手,在這兩條路上盯梢,眼下確實也登記了一些可疑的人物……”
左文軒說著,便也拋出了一份卷宗記錄。
成舟海點了點頭,過得片刻,方才道:“那眼下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沒有人再說話。
再過一陣,作為總捕頭的宋小明首先離開,房間裏剩下成舟海、鐵天鷹、左文軒三人,成舟海喝了一口水,方才道:“山雨欲來啊,今天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由頭看起來是為了陛下納妃的事,有人說陛下不該納商戶之女,這樣要帶壞民心,有人說不該納官員家的女兒,可能導致外戚之禍,但實際上,又都提到了暗地裏有人搗亂的事,流言霏霏,能落進所有人的耳朵,也隻能說,是時勢所致。”
作為福州朝堂的核心圈子,他說的東西,房間裏的其餘兩人俱都明白。
皇帝的這次納妃,為的是從外頭找些錢填補空虛的國庫,而事到臨頭,為了拉攏朋友、分化敵人,又朝外頭放出了一些風聲,道這次納妃,會考慮納一名本地士紳官員之女,納一名商賈之女,再納一名平民家的女兒,而這傳言中又說,一旦妃子進宮,對於往日裏的嫌隙,皇帝會既往不咎。
另一方麵,雖然說起士紳之女與商賈之女乃是固定的名額,但是平民之女,則有著巨大的運作可能,又或者,皇家如今缺錢,三名妃子的名額,未嚐不能變作四名……總之,皇帝在攬錢之餘,又朝著福建的各個宗族出了一招分化的手段,而總有一些人在這件事上著了急,便要做出反擊。
“但是根源終究是在海貿的船隊上。”左文軒道,“若是下半年,朝廷的船隊回來,咱們的這口氣,就算是緩過去了,如今正是各方心中最為焦灼的時候,人心惶惶,不足為奇,陳霜燃這個女人,其實是有點想法的,她拋出來的各種流言,其實也正好打在了朝堂眾人心中最為忐忑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出事了也不出奇,那就確實容易出事了。”
“皇城內外,陛下的安全,老夫可以保證。”鐵天鷹道,“不過浦信圭、陳霜燃這些人,一時間倒還真沒有十足把握抓住。”
成舟海擺了擺手:“其實都知道,陳霜燃等人的背後,何止是一家兩家在為他們遮掩呢?想造反,不敢明著來,浦信圭、陳霜燃就是他們立起的幌子,下半年船隊回來,朝廷就能緩過一段時間,所以又忍不住要鋌而走險,想來想去,近來最關鍵的時間,便是納妃之期了……”
“我們這邊覺得,要同時預防幾個可能。”左文軒道,“陳霜燃看來自大,但表現出來的手段其實不差,她作為海賊之女,雖然看著是被各個大族利用,但同時,是不是也在利用這些大族呢?綠林人士在做大事上不足倚仗,但依靠背後的宗族,發動各地原本殺過官差的人進福州搗亂,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需要分出力量去預防的問題。”
“而與此同時,陳霜燃肯定也有自己的計劃,我想要麼是使用精銳、要麼是使用嫡係,這是我們需要預防的第二層問題。而且在先前傳來的消息裏,雖然未經證實,但是敵人將目標放在長公主、李先生以及從西南回來的我們這些使節身上,可能會在行刺陛下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先打周邊,也確實是需要警惕的一個考慮。”
“至於第三層……陳霜燃背後的大族到底會不會完全信任陳霜燃?在浦信圭、陳霜燃刻意做了兩層煙幕的情況下,這些大族在打的又是什麼主意?這是我們暫時還沒有太多察覺的東西,其實若隻是堂堂正正,發動一些清流言官上書,吵上幾架,那倒是最簡單的問題了……”
時間已接近正午,院子外頭的樹上知了叫個不停,幾乎沒有風。房間裏的三人又聊了一陣,已經聊出了基本的輪廓後,成舟海才返回去向君武回報,事實上,眾人都已經察覺出來,下半年的海貿船隊歸來之前,整個朝廷可能都會受到一波又一波的衝擊。
對於部分習慣了宗族權勢的大族來說,一切都已經清楚了,新君的存在,並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於是在塵埃落定之前,他們便必須鋌而走險。
……
正午的陽光,將福州的城池曬得悶悶熱。
寧忌與曲龍珺在城內閑逛,到了城市西側一棟坐落於河邊的酒樓上吃飯,太陽既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販俱都懶洋洋的。酒樓上開著四麵的窗戶,有河畔的微風吹進來,陽光灑進一半,照在桌子的邊沿上,他們吃得滿足,坐在窗戶邊看著城池附近的景色,知了的叫聲也傳了進來,慵懶而又太平的午後。
“我小時候想的江南……便是這個樣子的。”
曲龍珺笑著跟他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是漂亮的瓜子臉,笑起來時,也有酒窩。
寧忌看著她,想起了“樂不思蜀”這個成語,隨後覺得自己似乎是發現了成語的真意。
功課又精進了。
福州也挺好的……
……
離開院落時,左行舟留下了簡單的暗語。
他與剛剛結拜的義兄弟詹雲海穿行在福州的街巷間。
也準備了一些後手。
按照詹雲海的預計,黃勝遠不至於對他動手,但浦信圭、陳霜燃等人的這口飯,也未必那麼好吃,這次過去,倘若和和氣氣的,與他們賣命也就罷了,但若其中有什麼亂七八糟的貓膩,自己兩兄弟也要做好走人的準備。
雖然身份不能透露,但左行舟對於兩人的結拜,其實並沒有什麼不滿。詹雲海為人極講義氣,脾性也對他胃口,雙方過去便有過數次相當滿意的合作,他先前便曾想過,若有機會,可以勸他改邪歸正,兩人以後組個搭檔,未嚐不能勝過西南號稱“黑瘋雙煞”的小黑與瘸子。
但這都是後話,眼下最重要的,終究還是關於陳霜燃等亂匪的訊息。
朝廷入主福建之後,新君痛定思痛,銳意中興,發展格物推行海運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許多方向上,甚至都在做著啟民智的前期準備,對於從西南歸來的眾人而言,這其實才是最讓他們感到振奮,也更願意付出努力的事情。
西南的“四民”當中,民族是呼籲團結的口號,而民生、民權才是實際的利益,但這兩項的實現,最根本的核心,則依舊係於整個社會的“民智”,民智不能提升,東西便是短暫地交到民眾的手中——恰如從古至今一次次的農民均地——最終也會被人掠奪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