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變差了……
扶著牆,林丘感受著身體的變化,有著片刻間的失神,但隨後擺擺手回過頭來:“還是我陳哥愛護我。”他臉上帶著些許笑容,“不過也不用說老譚,一來,陳哥召見,我一個處長,怎麼敢不來呢,二來,姓胡的請的那地方,吃煩了,我也想到這邊坐坐。”
他有點皮笑肉不笑,話語也算不得非常善意,對方當即抱拳:“不是不是,林處的地位,跟咱們這些人,那就不是在一個位置上的,這不是都仰仗林處嗎,最近大動作啊,就特別想見一見,這不才讓老譚……”
“到辦公室見不到嗎?”林丘看著他,過得片刻,才轉成笑臉,一把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行了行了,吃飯、吃飯,其實……陳哥啊,最近真的特別忙,但對你們都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你們在緊張個什麼勁,走走走,讓我吃口好的……”
他的麵色緩和,眾人這才放下心來,當下簇擁著他朝裏頭去,過得片刻,一行人上了二樓的大包間,於闊氣的圓桌前落座,各式菜肴隨即如流水而上。眾人之中的陳姓頭領夾了一塊金黃黃的豆腐到林丘的碗裏。
“知道林處喜歡吃豆腐,這邊的新菜,八珍豆腐,用了山裏的、海裏的八樣珍饈,突出的就是一個樸素!對了,酒咱們還上嗎?”
“倒上,不能在各位兄弟麵前擺架子。”
“林處過來就是最大的麵子。那就喝一點點。”
帶著笑,倒上酒,林丘對著豆腐動了一下筷子,對方才道:“林處,不是咱們沉不住氣,這兩個月來,心潮澎湃啊。眼看著華夏軍真的要動手,要開——千年未有之壯舉,咱們能幫忙的也都想幫忙啊,這不是等著林處和上頭發號施令嘛——”
珍饈養眼、燈火醉人,布置雍容的房間之中,眾人便是一陣附和,林丘舉了舉杯,便也笑了起來……
……
“風雲聚會。山雨欲來。”
林丘在抽出百忙空閑趕赴一個又一個飯局之時,城市西南端相對安靜的一處院落間,於和中正拉開窗邊的簾子,看著城池中交織的燈火。
在他後方的不遠處,李師師正坐在書桌邊伏案完成手頭上的一篇作文。華夏軍近來工作極為繁忙,土改迫在眉睫,宣傳工作是其中的大頭,她手下的人手有大半都已經被抽調到各個工作組幫忙。再加上過去她執行的外交工作,這次華夏軍說要收地,不少過去由她招安的士紳地主便也輪流上門找她,令她最近這段時間一個人恨不得掰成兩半用:一半用來工作,一半用來找寧毅訴苦。
於和中的拜訪算是她不需要費太多精力去應付的事情之一,許多時候還能從對方口中聽到一些旁人不敢對她說的八卦。
當然,相對於重逢之初這位朋友的拘束與不自信,在成都當了一年多的風雲人物之後,此時的於和中正處於他人生中最巔峰的一段時間,如今他的氣度言語,看在眼裏聽在耳中甚至要比十餘年前更為沉穩,他常常之乎者也,又總是帶了許多時尚的新詞在口中,在成都城內,他有了幾名固定的紅顏知己,據說其談吐氣度,還令得不少外來的名媛為之心折。
而從實質上來說,他如今也已經是城內最重要的幾名關係掮客之一,這是因為他一方麵背靠戴夢微,可以支使嚴道綸,另一方麵又與寧毅、李師師算是舊識,在實際辦事上交好林丘。如此一來,無論是新舊儒家,還是華夏軍的文化新銳,他作為中人都能夠聯係上、說上話,並且由於他的工具人性質,哪一方麵都沒有過度的去提防他,反倒令得他在整個環境之中地位超然,獲得了無數好處。
“……現在市麵上,人心惶惶。”看著那些燈光,於和中道,“外頭那些老儒,都說寧毅失心瘋了,想成千古霸業,也不是這樣幹的。”
“他哪次不失心瘋。”聽了於和中的說話,師師笑了起來,“從當年的弑君,到後來打西夏,然後打女真、殺婁室,再到小蒼河那幾年、到上一次的西南大戰,他就是隔幾年就發一次失心瘋。習慣了就好了。”
“話不是這麼說,這一次,大家覺得可惜了。”於和中道,“你看看外頭這光,師師,你有沒有覺得,它已經比當年的汴梁更漂亮了?你看……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兩百年汴梁,沒有了,大家才都覺得可惜。”
“數字上說……”師師停了停筆,“確實已經超過了。”
“就是這個意思吧。兩年成都,已經超過兩百年汴梁……最近在外頭,那些老儒新儒,心情很複雜,師師你知不知道,大儒何榮超,前兩天說要跟弟子朋友一起上書,請寧先生收回成命,國家奪人田,說要打地主,為了公平,聽起來很漂亮,但是當這國家到了二世三世,誰來阻止這國家的敗壞?何榮超這人,一向是反對新文化的,有點不食周粟的意思,但是寧毅要做這件事,他慌了,怕的是好日子沒得過,居然就要上折子。”
“這倒確實是。”師師抿了抿嘴,笑,“最近往上頭遞折子的人不少,很多過去都不想跟我們說話的,這次都忍不住要來規勸一番。這是好事啊,寧先生那邊說,這是對我們過去兩年工作的肯定。”
“肯定自然是肯定的,最近兩年成都的狀況,尤其是格物學的效率之說,那些儒生私下裏說,寧先生確實有遠見。就算是不願意承認寧毅的功勞,現在儒生那邊不也是大推墨子,說墨子要與孔孟並列,成千古聖人……但他們擔心也是真的擔心啊,這一次都不算是梗著脖子說硬話了,人家居然開始跟寧毅服軟了,你折騰歸折騰,別把成都給折騰沒了……”
於和中說著,忍不住失笑,隻過得一陣,方才道:“師師,寧毅那邊,就真的沒有一點害怕?人家這些老儒新儒,用新詞來說那可是一輩子搞教育的,我看過最近的宣傳,說是讓啟蒙後的民眾來製約政府,但是……這就是漂亮話啊,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那些鄉下農民他們懂什麼?要教到他們懂理、而且是大範圍懂理才行,但是你看那些大儒,自己家的孩子都沒辦法教成大多數懂理,成材的不過那麼幾個,他們就是最懂教育的,所以才怕……”
師師停下筆沉默了片刻,於和中也頓了頓:“而且……說白了大家需要的是什麼?不就是這麼個太平盛世嗎?師師,我生性愚鈍,但最近聽來聽去,我也聽懂了,那些儒生啊,說起來反對寧毅,因為寧毅說要滅儒,他滅儒是因為要發展格物,可是格物已經發展起來了。他現在兵強馬壯,將來那些火箭什麼還能發展,有朝一日他打敗女真人,收服天下,將成都的盛景鋪開,我看他喊著滅儒,那些儒生也就真能忍了。寧毅對他們有意見,有意見就有意見,可以妥協的,但是土改這一步,何必呢?所有分田地的,你看看都變成什麼樣子了……”
“而且……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啊,師師,我也害怕……這成都的繁華,會忽然像汴梁那樣沒了。能做到現在這裏,已經可以了,真的非常可以了……”
話說到這裏,房間裏安靜下來,師師想了想,在紙上寫了幾筆,隨後笑道:“你這到底是幫誰打探的消息?”
“嚴道綸啊,還能是誰。”於和中並不避諱,“這件事情,按照你們的宣傳,要是真做到了,那當然是千古未有之偉業,就跟天下大同一樣,做到了誰不是千古一帝?萬世聖人?但是做不到會死的啊,你看寧毅這樣孤注一擲,把那些反對他的酸儒都給嚇傻了,其他人當然也怕……嚴道綸他們最近在忙著開廠搞錢,他也希望成都的發展能千秋萬代,我看他快忘記劉公給他的使命了。此間樂,不思中原嘍。”
“……所以嚴道綸想要知道些什麼事情?”
“他就是想看看,你們這邊能有多堅決。然後,要是地真的收上來了,將來是怎麼個用法,大家能不能從中分一杯羹……還能有什麼?”
師師這邊想了想。
“土地使用的方麵,確實是這次工作的重點,但是和中你知道,這個章程肯定是根據收地的狀況,要有變化的,所以目前是個理想化的基本框架。如果收地順利,接下來會帶動大量新規劃的出現,哪些地分給村民,哪些搞商業發展,哪些通路,這都需要整體計劃,所以暫時我也想不到找誰能拿到好處。當然如果他指的是在收地過程裏能鑽什麼空子,這個事情,我們現在也很想知道。”
“嚴道綸主要想弄清楚的,大概是這次收地會有多堅決,會不會妥協,能不能談,甚至於會不會殺人,會殺多少人。這麼說吧……當年在汴梁,任何人處於寧毅的位置上,恐怕都不會選擇殺皇帝,但他說殺就殺了……”
“……後來到小蒼河,西夏人入侵,華夏軍不過區區萬人,據我所知,左端佑勸過他,但他說打,還是打了……接下來是女真第三次南下,婁室為帥,希尹派人到小蒼河勸說寧毅,名義上歸順,結果你們也知道……到後來包括小蒼河的幾年大戰,包括西南大戰之前,整個天下都已經淪亡,希尹還是派人,說大家可以談,寧毅隻說,你們來了西南,我埋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