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左家遊說各方,想要那些仍舊信任朝廷的人出錢出力,支持陛下。有人這樣做了當然是好事,可若是說不動的,咱們該去滿足他們的期待嗎?小侄以為,在眼下,這些世家大族虛無縹緲的支持,沒必要太看重。為了他們的期待,打回臨安去,然後振臂一呼,靠著接下來的各種支持打敗何文……不說這是小看了何文與公平黨,實際上整個過程的推演,也真是太理想化了……”
“……未來是精兵的時代,權叔,我在西南呆過,想要練精兵,未來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錢。過去朝廷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各個世家大族把手往軍隊、往朝廷裏伸,動不動就百萬大軍,但他們吃空餉,他們支持軍隊但也靠軍隊生錢……想要砍掉他們的手,就得自己拿錢,過去的玩法行不通的,解決這件事,是革新的重點。”
“……對於權叔您說的第二件事,朝廷有兩個船隊如今都放在手上,說是沒有人才可以用,實際上以往的水師裏不乏出過海的人才。而且,朝廷重海貿,長遠下來,對所有靠海吃飯的人都有好處,海商裏有目光短淺的,也有目光長遠的,朝廷振臂一呼,未嚐不能打擊分化。寧先生說過,守舊派並不是極端的害怕革新,他們害怕的本質是失去利益……”
左文懷語調不高,但清晰而有邏輯,侃侃而談,與在金殿上偶爾表現出的青澀的他又是兩個樣子。
如此說了一陣,左修權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身份,目前終究是華夏軍過來的,來到這邊,提出的第一個革新意見,便如此出乎常理。接下來就會有人說,你們是寧先生故意派來妖言惑眾,阻礙武朝正統崛起的奸細……一旦有了這樣的說法,接下來你們要做的所有改革,都可能事倍功半了。”
左修權提起這點,左文懷才微微的愣了愣,他低頭想了一陣,抬起頭時,眼中閃爍的已經是懾人的殺氣了。
“權叔,我們是年輕人。”他道,“我們這些年在西南學的,有格物,有思辨,有改革,可歸根結底,我們這些年學得最多的,是到戰場上去,殺了我們的敵人!”
他這番話,殺氣四溢,說完之後,房間裏沉默下來,過了一陣,左文懷方才說道:“當然,我們初來乍到,許多事情,也難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但大的方向上,我們還是認為,這樣應該能更好一些。陛下的格物院裏有許多匠人,複寫西南的格物技術隻需要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探索海貿這個方向,應該是恰當的。”
“其實你們能考慮這麼多,已經很了不起了,其實有些事情還真如家鎮你說的這樣,維係各方信心,不過是錦上添花,太多看重了,便得不償失。”左修權笑了笑,“人言可畏,有些事情,能考慮的時候該考慮一下。不過你方才說殺敵時,我很感動,這是你們年輕人需要的樣子,也是眼下武朝要的東西。人言的事情,接下來由我們這些老人家去修補一下,既然想清楚了,你們就專心做事。當然,不可丟了小心謹慎,隨時的多想一想。”
“是,文懷受教了。多謝權叔照拂。”
左修權站起來,微微歎了口氣,隨後拍拍左文懷的肩膀。都是有主見之人,一時間說不通彼此,也就相互讓步,而對於左修權這等人物來說,見家中出了真正的人才,即便一時半會想法不同,他終究也是感到驕傲與欣慰居多的。
兩人一路走出門去,此刻閑聊的倒隻是各種家常了。下樓之時,左修權拍著他的肩膀道:“樓頂上還放著暗哨呢。”
“來到這邊時日畢竟不多,習慣、習慣了。”左文懷笑道。
“到了這邊,陛下對你們重視得很。左家的勢力,如今也都盯著這邊,到家了,用不著這般警惕,別累著他們了。”
“知道。”左文懷點頭,對長輩的話笑著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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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福州皇宮之中,鐵天鷹走過屋簷,巡了一遍崗。
禦書房裏,燈火還在亮著。
周佩與宮女提著燈籠過來時,君武穿著睡衣,一手提著毛筆,一手舉著油燈,正在看牆上的東南地圖,桌上是寫了一半的信函。
“陛下,時候不早,該休息了。”
“還有些東西要寫。”君武沒有回頭,舉著油燈,仍舊望著地圖一角,過得許久,方才開口:“若要打開海路,我這些時日在想,該從哪裏破局為好……西南寧先生說過蜘蛛網的事情,所謂革新,就是在這片蜘蛛網上用力,你不管去哪裏,都會有人為了利益拉住你。身上有利益的人,能不變就不變,這是世間常理,可昨日我想,若真下定決心,說不定接下來能解決廣州之事。”
周佩蹙了蹙眉,隨後,眼前亮了亮。
君武仍舊舉著油燈:“自在福州安頓下來之後,咱們手上的地盤不多,往南不過是到泉州,大部分支持咱們的,東西運不進來。這一年來,我們掐著廣州的脖子一直搖,要的東西委實不少,最近皇姐不是說,他們也有想法了?”
“近兩個月,有幾船貨說是遭了意外,具體如何,如今還追查不清。”
“咱們武朝,畢竟丟了整個江山了。奪回福州,高興的是福州的商人,可遠在廣州的,利益難免受損。劉福銘鎮守廣州,一直為咱們輸送物資,算得上兢兢業業。可對廣州的商賈、百姓而言,所謂共體時艱,與刮他們的民脂民膏又有什麼區別。這次咱們若是要興海貿,以格物院的力量改進船隻、配上西南的新火炮,開放給廣州的海商,就能與廣州一方形成合利,到時候,我們就能真正的……多一片地盤……”
周佩靜靜地看著他,點了點頭,隨後輕聲問道:“真確定了?要這樣走?”
平時無數的利弊分析,到最後終究要落到某個大方針上去。是北進臨安還是放眼大海,一旦開始,就可能形成兩個完全不同的方針路線,君武放下油燈,一時間也沒有說話。但過得一陣,他抬頭望著門外的夜色,微微的蹙起了眉頭。
遠處似乎有些動靜在隱約傳來。
“……城裏走水了?”
原本行宮的麵積不大,又居於高處,遠遠的能感受到騷動的跡象。由於城內可能出了事情,宮中的禁衛也在調動。過不多時,鐵天鷹過來報告。
“啟稟陛下……文翰苑遭遇匪人偷襲,燃起大火……”
君武微微愣了愣:“……什麼?”
“文翰苑遇襲,微臣已派附近禁衛過去。據報告說內有廝殺,燃起大火,傷亡尚不……”
砰的一聲,君武的拳頭砸在了桌子上,眼睛裏因為熬夜積累的血絲此刻顯得格外明顯。
“取劍、著甲、朕要出宮。”
“此時局勢尚不明朗,陛下不宜動。”
“不許衝動——”
鐵天鷹、周佩等人連忙阻攔。
福州的城市當中,許多人都自睡夢中被驚醒,夜色仿佛燃燒了起來。文翰苑的大火,點燃了隨後東南一係列鬥爭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