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隻是談論,應當沒說一定會做點什麼,我們也不好約束啊。畢竟立恒說了,得打個招呼……”
“可底下的那些三教九流都會被煽動起來的!那些進城之後的商販、鏢師、綠林人,一輩子就指著一次出名呢,這一次都說要共襄盛舉、做一場大事。這就好像……那個放火藥的火藥桶,一旦有點火,砰——會爆開的!”
師師想了想:“……我覺得,立恒應該早有準備了。”
“他的準備不夠啊!原本就不該開門的啊!”於和中激動了片刻,隨後終於還是平靜下來:“罷了,師師你平時打交道的人與我打交道的人不一樣,因此,所見所聞或許也不一樣。我這些年在外頭見到各種事情,這些人……成事或許不足,敗事總是有餘的,他們……麵對女真人時或許無力,那是因為女真人非我族類、敢打敢殺,華夏軍做得太溫和了,接下來,隻要露出一絲的破綻,他們就可能一擁而上。立恒當年被幾人、幾十人刺殺,猶能擋住,可這城內成百上千人若一擁而至,總是會壞事的。你們……莫非就想打個這樣的招呼?”
師師點了點頭:“此事……我相信這邊會有準備,我畢竟不在其位,對於打打殺殺的事情,了解的就少了。不過,於兄若能有成體係的想法,例如對此事如何看待、如何應對、要提防哪一些人……何妨去見立恒,與他說一說呢?對此事,我這做妹妹的,可以稍作安排。”
於和中微微愣了愣,他在腦中斟酌片刻,這一次是聽到外頭輿論洶洶,他心中緊張起來,覺得有了可以與師師說一說的機會方才過來,但要論及如此清晰的細節掌控,終究是一點端倪都沒有的。一幫書生平素聊天能夠說得繪聲繪色,可具體說到要提防誰要抓誰,誰能亂說,誰敢亂說呢?
如此猶豫片刻,於和中歎了口氣:“我主要想來提醒一下你,見立恒的事,還是算了吧。你知道,他這人想法多心思重,往日的……也沒聊個幾句……我就想提醒你,你也得當心,注意安全……”
他如此說著,身體前傾,雙手自然往前,要握住師師放在桌麵上的手,師師卻已然將手縮回去,捋了捋耳邊的頭發,眼睛望向一旁的湖水,似乎沒看見他過於著形跡的動作。
“我住在這裏頭,也不會跑出去,安全都與大夥兒一樣,不用擔心的。”
於和中原本心頭火熱,伸手之時也是下了決心的,若是握住了手,便要順勢說些什麼。但師師的躲避實在太過明顯,陡然間像是在他腦門上澆了一盆冷水。他腦中紛亂地想了想,故作鎮定地歎息道:“你也知道的,外頭的那些謠言,都說你已經是立恒的什麼人……”
“和中,若那不是謠言呢?”
師師的目光笑著望過來了,於和中一愣,隨後終於將手收回來:“……嘿,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愛開玩笑。若是真的,自然有許多人保護你,可若不是,這謠言可就害了你了……”
他靠回椅背,隨後道:“總之,我也是有些著急,該跟你說的,也就這些了。唉,華夏軍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你別看嚴道綸他們麵對你們的時候和和氣氣的,轉過頭去,他們也指著華夏軍多出點事情呢,若真的有人在八月前刺殺了立恒,華夏軍四分五裂時,他們的好處也不會少的。我雖然愚鈍,可也知道,得天下易,坐天下難……”
“如今還未到坐天下的時候呢。”
“都差不多。”於和中站起來,“行了,我先走了,估計你事情也多,總之……希望你好好的,我也希望這筆生意能成……下次聊。”
“我送送你。”
師師起身送他出去,於和中的心情愈發煩躁,待到了院門處,便回身擋住師師:“這裏就好了,你……外頭不安全,你也忙,別出去了……”
師師無奈而又燦爛地一笑,微微躬身:“好,那就下次見。”
“下次見下次見……”
於和中揮著手,一路之上故作平靜地離開這邊,心中的情緒低落灰暗、起伏不定。師師的那句“若不是謠言”似乎是在警告他、提醒他,但轉念一想,十餘年前的師師便有些古靈精怪的性情,真開起玩笑來,也真是從心所欲的。
她是跟寧毅在一起了,還是沒有呢?這個問題想了一路,又不免想到自己伸手被避開時的那種狼狽,隻覺得自己的那點心思已經完全暴露在了對方的麵前——暴露沒關係,但可悲的是被拒絕,一旦被拒絕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就會像耳光一般打在自己臉上:自己是有妻兒的人,自己這次能在西南的交易裏成為最重要的中間人,都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照顧……
這樣的認知令他的頭腦有些發昏,覺得顏麵無存。但走得一陣,回想起過去的點滴,心裏又生出了希望來,記得前些天第一次見麵時,她還說過並未將自己嫁出去,她是愛開玩笑的人,且並未堅決地拒絕自己……
也是,自己眼下這狀況,難以得她青睞,確實也不出奇。按照先前所想,自己便是希望趁著這次在西南的機會,攢下一些好處與說話的資本,而後才能配得上她,今日確實是昏了頭了……擔師師既然不曾拒絕,以她的七竅玲瓏心,自己的想法也已經暴露了出來,這固然有些難受,但細細想來,卻也不算太大的壞事?
他心中這樣那樣的一番亂想,待思維漸漸的平靜、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才又在迎賓路附近的祥和氛圍裏想到這次過來的主要原因。外來的無數人都在等待著鬧事了,嚴道綸他們也都會樂見其成,這邊竟然還掉以輕心,大概也是擊退了女真人之後的信心膨脹。
他是希望這次交易能夠成功,華夏軍能夠平穩過渡的,但眼下想著這些,卻又隱隱的有些期待壞事的發生了。待到這邊混亂起來,師師當會明白自己這邊的苦心,華夏軍的道路,也能走得更加穩妥一些,而且若真的混亂爆發開來,師師必回將自己今天的警告告知寧毅,到時候自己再去與對方見麵,許多話也能好說一些。
陽光落下來,他走過繁華的成都街頭,眼見著一位位書生、一位位武者,都像是等待著動手的義士。人們的每個眼神,都像是在私下裏訴說著什麼,圖謀著串聯。
要出事了,就出事吧……
他想。
……
“……華夏軍是有防備的。”
下午和煦的風吹過了河道上的水麵,畫舫內縈繞著茶香。
這是一場看來尋常的聚會,關山海、朗國興、慕文昌……等數人在楊鐵淮的召集中相聚,未免隔牆有耳,挑選了河上的畫舫。
人稱淮公的楊鐵淮月餘之前在街頭與人理論被打破了頭,此時額頭上仍舊係著繃帶,他一麵斟茶,一麵平靜地發言:
“華夏軍是有防備的。”他道,“城內的局勢,眾所周知,外鬆而內緊,許多竹記的人員早已進城,甚至打進了市麵上那些所謂‘義士’的內部,不少人一動手就會被抓,昨日安慶坊有過一次廝殺,死了兩個人,都是外來的刺客,迎賓路那邊也有一次,刺客每次,當場被抓了。華夏軍在預防刺殺方麵很有一手,小打小鬧恐怕沒什麼可能奏效……請茶。”
眾人端茶,一旁的關山海道:“既然知道華夏軍有防備,淮公還叫我們這些老家夥過來?若是咱們當中有那麼一兩位華夏軍的‘同誌’,咱們下船便被抓了,怎麼辦?”
“華夏軍乃是擊敗女真人的英雄,我等今日聚會,隻是為了城內局麵而擔心,何罪之有。”楊鐵淮表情不變,目光掃過眾人,“今日成都城內的狀況,與往日裏綠林人組織起來的刺殺不同,如今是有眾多的……匪人,進到了城內,他們有些被盯上了,有些沒有,我們不知道誰會動手誰會縮著,但對華夏軍來說,這終究是個千日防賊的事情,有一撥對手,他們便要安排一撥人盯著。”
“……他們人力有限,若是這些亂匪一撥一撥的上去,華夏軍就一撥一撥的抓,可若是有幾十撥人同時動手,華夏軍鋪下的這張網,便難免力有未逮。所以歸根結底,這次的事情,乃是人心與實力的比拚,一邊看的是華夏軍到底有多少的實力,一邊……看的是有多少不喜歡華夏軍過好日子的人心……”
他端起茶杯:“實力高於人心,這張網便固若金湯,可若人心大於實力,這張網,便可能就此破掉。”
一眾老人點頭、喝茶,其中年紀四十多歲的慕文昌望望周遭眾人,道:“也就是說,今日我們不知道城內的這些‘匪人’會不會動手,但可能人心不齊,有人想動、有人不想、有人能豁出命去、有人想要觀望……可若觀望的太多,這人心,也就比不過實力了。”
“若我是匪人,必定會希望動手的時候,觀望者能夠少一些。”楊鐵淮點頭。
“華夏軍的實力,如今就在那兒擺著,可今日的天下人心,變動不定。因為華夏軍的力量,城內的那些人,說什麼聚義,是不可能了,能不能打破那實力,看的是動手的人有多少……說起來,這也真想是那寧毅常常用的……陽謀。”有人如此說道。
楊鐵淮笑了笑:“今日喝茶,純粹是聊一聊這城內局勢,我知道在座諸位有不少手下是帶了人的,華夏軍經營這局麵不易,若是接下來出了什麼事情,他們難免發飆,諸位對於手下之人,可得約束好了,不使其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才是……好了,也隻是一番閑聊,諸位還有什麼說的,盡可暢所欲言,大家都是為了華夏軍而操心嘛。”
他笑著,擺手。
“……請茶。”
陽光從畫舫的窗欞中射進來,城池內部亦有許多不知名的角落裏,都在進行著類似的聚會與交談。慷慨激昂的話總是容易說的,事並不容易做,不過當慷慨的話說得足夠多的,有些靜靜醞釀的東西也宗有可能爆發開來。
名叫慕文昌的書生離開畫舫時,時間已是傍晚,在這金黃的秋日傍晚裏,他會想起十餘年前第一次見證華夏軍軍陣時的震撼與絕望。
那還是武建朔二年的時候,成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的首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個高點。武朝丟失了中原,言振國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婁室進攻西北時,他們被逼著參與了進攻延州的戰鬥。
那個秋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那麵黑旗的殘暴,他們打著華夏的大旗,卻不分敵我,對女真人、漢人同時展開攻擊。有人以為華夏軍厲害,可那場戰鬥延綿數年,到最後打到整個西北被屠殺、淪為白地,無數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間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