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隨著周雍的逃跑,恩師痛心疾首,哭喊武朝要亡了,但蒼生何辜?到得女真人入城,局勢急轉直下,有些人選擇慷慨的反抗,而後遭到屠殺。鐵彥、吳啟梅等人站了出來,試圖救下無辜的黎民百姓,小朝廷因此建立。
這些事情固然屈辱,往後的曆史上說不定也要留下罵名。但如果沒有人這樣去做,天下人隻會死得更多。
螻蟻一般的人們,又能懂得什麼呢?
馬車一路前行,來到吳啟梅的右相宅邸之後,不少人都已經到了。這些人或是李善的師兄弟,或是吳係於朝堂之上的朋黨好友,不少人碰麵之後互道了新年好。李善與幾位相熟的師兄弟見麵,聽得他們說起的,多還是有關於吳係的得力幹將陳煒、竇青鋒等人擴充與訓練新軍的事情。
臨安淪陷至今,放眼外界,如今有三場打仗一直在打:一是仍舊被宗弼帶了兵追得到處跑的前太子,二是銀術可於潭州附近的血戰,三是西南亂匪與宗翰希尹之間的較量竟還未結束。
但對於臨安朝堂上的眾人來說,除了周君武的存在算得上是眼前的威脅,之於黑旗——對方畢竟已有十餘年未近江南了,說起來十餘年前弑君窮凶極惡,但十餘年的光陰不曾見到的東西,實感終究是不夠的。
軍隊,才是今日臨安小朝廷上各個派係關心的東西。
關於為什麼要投降,武朝為何滅亡,道理可以掰出一朵花來。但投降派並不天真——或者可以說,隻有投降派,才格外的明白現實。千萬的道理保不住自己的一條命,一旦女真人撤走,唯一能夠依靠的,唯有軍隊。
好在武朝的統治已然崩解,組成小朝廷的各個勢力、族群在許多地方往往都有著自己的“根據地”,有自己的勢力範圍。投降之後,以鐵彥、吳啟梅為首的大族第一時間推動的就是征兵——之於這樣的行為,宗輔宗弼並不反感,或者說,就是在他們的推波助瀾下,各地的勢力才有了這樣的動作。
對鞭長莫及的女真人而言,一個混亂分裂但大致上傾向於金國的江南“武朝”,最符合大金的利益。而對於為了保命已經選擇了投降的各方勢力來說,以最快的速度滅亡武朝的道統,使其無法依靠“大義”翻身,才最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由於這樣的默契,過去的幾個月時間,宗輔宗弼在追殺君武以及搜刮戰利品,臨安朝堂的眾人則一麵抹黑武朝一麵進行著忙碌的圈地運動。吳啟梅坐鎮中樞,麾下幾員大將在各地擁兵已有三十餘萬,李善等文臣則努力將臨安朝堂仍舊保有的部分資源努力輸送給這些軍隊,以期待他們能夠迅速地蛻變為精銳,到將來成為新武朝的基礎力量。
由於吳啟梅以秦嗣源自比,吳係與當年的秦係,眼下倒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例如吳啟梅為相之後,便迅速建立起新的武朝密偵司,由他最為信任的弟子甘鳳霖主持,搜羅各種江湖人士為其辦事。弟子之中又有重商事者,便頗得吳啟梅器重。
眾人聚首之時,偶爾便也說起秦係當年的事情。提起覺明和尚,道他畢竟有皇族血統,不過因關係而成事,名聲雖盛,其實難副;說起紀坤,道他仆人出身,處理細務尚可,大氣不足;再說成舟海,他輔佐周佩,竟不能提前預防皇室的傾軋,以至於周雍逃亡、長公主府的勢力迅速崩塌,也是難堪大用;至於聞人不二,普普通通中人之姿,不足道哉。
還有寧立恒,弑君之舉太過魯莽,若徐徐圖之,這天下又何至於到今天這等地步……眾人議論起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評價之中,自然又暗藏對比。如今周佩去了海上,周君武東奔西逃,西南天邊的戰事更是遙遠,吳啟梅、甘鳳霖等人偶爾談及,對於宗翰希尹的實力,是沒有多少人敢質疑的,並且黑旗軍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女真人殺向西南的兩個多月時間裏,不光劍閣方麵倒向了金國,西南之地,更有大小規模的各種叛亂,層出不窮。
根據西南傳來的消息,隻是到十二月中旬,黑旗軍與金人對抗的過程裏,所掌控的地區便有三十餘次的叛亂興起。這些叛亂或是數十人或是數百人,趁著女真人殺來,黑旗頭尾難顧的時機,在黑旗軍後方破壞道路、率隊進山。
如今擺在李善等人麵前最緊迫的並非黑旗軍,吳啟梅等人偶爾說起,也頗有旁觀者的清醒:西南的內亂,乃是寧毅用老兵下鄉,與鄉賢爭權所導致的後果。
——寧毅用老兵、巡查隊、說書隊、軍醫隊下到偏遠鄉村,這些鄉村裏的書生們便在暗地裏說黑旗軍乃是不顧天理的大災難、是無君無父的魔頭。
“壞了規矩的人,規矩就要轉過頭來吃了他。”
遠在天邊的西南戰事在臨安人眼中早已有了方向,偶爾說起,更引人的反倒是當年的一些軼聞趣事:十餘年前方臘起事,占了杭州,那心魔寧毅便曾身陷此地,他當年身處的霸刀營駐地,如今便在與相府相隔兩條街的地方,但曾經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於如今的這所右相宅邸,當年卻是更為著名的一處所在,這裏原本是大儒錢希文的家族舊宅,方臘破城時,錢希文率家人抵抗,後來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臘覆滅後有人將此地買下,十餘年間數度翻新,最終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會之中,這些橫跨十餘年的軼聞被眾人之間原本穩重的“大師兄”甘鳳霖娓娓道來,李善朝外頭望去,隻見庭院當中積雪臘梅相映成趣,一位位賓朋往往來來。思及這十餘年的光陰,隻覺得眼下的臨安雖然還在女真人手中,但將來未嚐不能吐氣揚眉,胸口有豪氣蘊生。
逸聞趣事閑聊完畢之後,不一會兒,他們的話題便又往最為迫切的征兵練兵上轉過去了。
此時是武朝振興元年——又或者說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接下來會是多麼風起雲湧、應接不暇的一個年頭。但就在這個下午,西南的戰報傳到了臨安,猛烈地震撼著此時身在臨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華夏軍攻破雨水溪、陣斬訛裏裏的消息。這消息猶如一道炸雷,一時間甚至讓李善等人為之駭然。他能夠清楚地記得這一天裏吳啟梅、甘鳳霖等人的臉色,到得這天夜裏私下聚會時,他才聽得吳啟梅斟酌許久,臉色陰沉地說了一句:“抓在手上的東西,才是自己的,從今往後,新軍,是第一要務。”
吳啟梅沒有強調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實無論是周君武卷土重來,還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軍的進攻,真正能夠救他們的,都隻會是握在手上的軍隊。西南的戰報,隻是給他們更重地敲響了警鍾而已。
這樣的陰沉持續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這一次見麵,吳啟梅平靜中帶著喜色:“我早說過,壞了規矩的人,沒有好下場。”
西南的第二份戰報,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臨安。
這些日子以來,西南的戰局瞬息萬變。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戰,並不隻是給華夏軍帶來了巨大的信心與好處,它同時引爆了華夏軍後方還在觀望的一些地方勢力的決心。從二十四這天開始,西南各地相繼爆發了數次由鄉賢、地主組織的動亂,這些動亂雖未直接影響大局,卻間接地分走了華夏軍本就緊張的兵力布置。大年三十這天夜晚,在黃明縣,拔離速再度對華夏軍展開潮水般的進攻。
看著像是受到雨水溪之敗的刺激,黃明縣的進攻猛烈異常,此後連續三天的時間,拔離速親自壓陣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擊。華夏軍在黃明防線上的抵抗也極為頑強,但仍舊承受了巨大的傷亡。
在這次進攻期間,拔離速集合了本就囤積在前線的大量漢軍,甚至驅趕著一部分的漢軍傷員,命令他們對城牆的一部分展開瘋狂進攻。黃明縣經曆了兩個月的頑強防守,傷亡不小,參謀部準備利用前方漢軍並不堅強的現實,打出一波反擊來。
黃明縣的攻守狀況,其實並沒有給予龐六安的第二師多少選擇的餘地。相對於雨水溪錯綜的地形,黃明縣一方隻是一堵城牆,城牆前方是戰場,再過去是女真的營地與狹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揮軍隊展開進攻,即便是懦弱的漢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假如黑旗軍不予納降,軍隊就隻能不斷地往城頭展開進攻,又或者是在戰場上懦弱地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