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馨上前請安,君武沉默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內官在城樓上搬了桌子,沈如馨擺上簡單的吃食,君武坐在陽光裏,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碗筷與桌上的幾道小菜,目光愈發血紅,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城內隱約有慶祝的鑼聲傳來。
沈如馨道:“陛下,畢竟是打了勝仗,您馬上要繼帝位定君號,怎麼……”
君武拿筷子的手揮了出去:“繼位繼位繼位!哪有我這樣的皇帝!我哪有臉當皇帝!”
他的反應嚇了沈如馨一跳,連忙起身撿起了筷子,小聲道:“陛下,怎麼了?”勝利的前兩日,君武即便疲憊卻也高興,到得眼下,卻終於像是被什麼壓垮了一般。
“……我們要棄城而走。”君武沉默許久,方才放下飯碗,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城樓房間的門口,語氣盡量的平靜:“吃的不夠了。”
“……打敗了女真人,一點都沒有搶到嗎?”沈如馨小聲問。
“幾十萬人殺過去,餓鬼一樣,能搶的不是被分了,就是被女真人燒了……就算能留下宗輔的後勤,也沒有太大用,城外四十多萬人就是累贅。女真再來,我們那裏都去不了。往西南是宗輔占了的太平州,往東,鎮江已經是廢墟了,往南也隻會迎頭撞上女真人,往北過長江,我們連船都不夠……”
君武道:“我們晚了三個月,武朝的威勢已亡,江南一帶投降的最多,就算能有忠心耿耿的,我們也不可能在這片地方久待。女真占了秋收之利,大勢已成,嶽將軍他們也都說,我隻能逃跑,決不能再被女真人圍困,否則不論守任何地方,都隻能等著女真人大勢越漲越高……我豁出性命,打了勝仗,卻隻能跑。如馨,你知道我跑了以後,江寧百姓會如何嗎?”
他從門口走出去,高高的城樓望台,能夠看見下方的城牆,也能夠看見江寧城裏鱗次櫛比的房屋與民居,經曆了一年血戰的城牆在夕陽下變得格外巍峨,站在城頭的士兵衣甲已舊,卻像是有著無比滄桑無比堅定的氣息在。
“我自幼便在江寧長大,為太子的十年,多數時間也都在江寧住著,我拚死守江寧,這裏的百姓將我當成自己人看——他們有些人,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孩子,所以過去幾個月,城裏再難他們也沒說一句苦。我們破釜沉舟,打到這個程度了,然而我接下來……要在他們的眼前繼位……然後跑掉?”
他說到這裏,目光淒然,沈如馨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她無法對這些事情做出權衡,這樣的事對她而言也是無法抉擇的噩夢:“真的……守不住嗎?”
“城內無糧,靠著吃人或許能守住一年半載,往日裏說,吳乞買若死,或有一線生機,但仗打到這個程度,一旦圍住江寧,即便吳乞買駕崩,他們也不會輕易回去的。”君武閉上眼睛,“……我隻能盡量的搜集多的船,將人送過長江,各自逃命去……”
他在這望台上站了一陣,夕陽流轉,漸存一點殘火。城池上下的燈光亮了起來,照亮城市的輪廓、城牆上的寒光鐵衣、城池裏一進一進古色古香的房舍、秦淮河上的流水與小橋,那些他從小生存的、當年的寧毅也曾懷著新奇目光看過的地方。
“我知道……什麼是對的,我也知道該怎麼做……”君武的聲音從喉間發出,稍稍有些沙啞,“當年……老師在夏村跟他手下的兵說話,說,你們拚了一次命,打了一次勝仗,很難了,但別以為這樣就能勝,你們要勝十次、勝百次,曆盡百次千次的難,這些事情才會結束……初七那天,我以為我豁出去了就該結束了,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如馨啊,打勝了最艱難,接下來還會有百次千次的難在前頭呢……我想得通的……”
“但就算想得通……”他咬緊牙關,“……他們也實在太苦了。”
君武想起鎮江城外飛來的那支箭矢,射進肚子裏的時候,他想“不過如此”,他以為再往前他不會害怕也不會再傷心了,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越過一次的難關之後,他終於看到了前方百次千次的險阻,這個傍晚,恐怕是他第一次作為帝王留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