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此時的威勝城,樓舒婉想住哪裏,想辦上十所八所富麗堂皇的別業都簡簡單單,但俗務纏身的她對於這些的興趣幾近於無,入城之時,偶爾隻在於玉麟這邊落落腳。她是女人,早年外傳是田虎的情婦,如今縱然一手遮天,樓舒婉也並不介意讓人誤會她是於玉麟的情人,真有人這樣誤會,也隻會讓她少了許多麻煩。
馬車從這別業的後門進去,下車時才發現前方頗為熱鬧,大概是於玉麟的堂弟於斌又叫了一群顯赫大儒在這裏聚會。這些集會樓舒婉也參加過,並不在意,揮手叫管事不必聲張,便去後方專用的小院休息。
這一覺睡得不久,雖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來麵對的,更像是一條黃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腦子裏嗡嗡的響,能夠看到許多過往的畫麵,這畫麵來自寧毅——永樂朝殺入杭州城來,顛覆了她過往的一切生活,寧毅深陷其中,從一個俘虜開出一條路來,那個書生拒絕隱忍,縱然希望再小,也隻做正確的選擇,她總是看到他……他走進樓家的大門,伸出手來,扣動了弩弓,而後跨過廳堂,單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這條窄路了。著許多年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這一刻,她腦子裏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禍首和她做出許多決定的初衷。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當這一切真實無比的碾過來,她忽然發現,她遺憾於……沒可能再見他一麵了……
腦子裏嗡嗡的響,身體的疲倦隻是稍稍恢複,便睡不下去了,她讓人拿水洗了個臉,在院子裏走,然後又走出去,去下一個院子。女侍在後方跟著,周圍的一切都很靜,大將軍的別業後院沒有多少人,她在一個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欒樹,深秋黃了葉子,像燈籠一樣的果實掉在地上。
“樓姑娘。”有人在院門處叫她,將在樹下失神的她喚醒了。樓舒婉扭頭望去,那是一名四十歲出頭的青袍男子,麵目端方儒雅,看來有些嚴肅,樓舒婉下意識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這裏遇上。”
“想不到樓姑娘此刻在這裏。”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懷,乃是晉王勢力下頗有名氣的大儒,樓舒婉與他有過一些接觸,卻談不上熟識。曾予懷是個非常嚴肅的儒者,這時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並無親切之意。樓舒婉位高權重,平日裏接觸這些書生手段是相對柔和的,這時候卻沒能從遲鈍的思維裏走出來,他在這裏幹什麼、他有什麼事……想不清楚。
“樓姑娘總在於大人的府邸出沒,有傷清譽,曾某以為,實在該注意一二。”
那曾予懷拱起手來,認真地說了這句話,想不到對方開口就是批評,樓舒婉微微遲疑,隨後嘴角一笑:“夫子說得是,小女子會注意的。不過,聖人說君子坦蕩蕩,我與於將軍之間的事情,其實……也不關旁人什麼事。”
她牙尖嘴利,是順口的諷刺和反駁了,但那曾予懷仍舊拱手:“流言傷人,名譽之事,還是注意些為好。”
這人太讓人討厭,樓舒婉麵上仍舊微笑,正要說話,卻聽得對方接著道:“樓姑娘這些年為國為民,盡心竭力了,實在不該被流言所傷。”
“呃……”樓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懷麵色仍舊嚴肅,但眼神清澈,並非作偽:“雖說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但有些事情,世事並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對樓姑娘有所誤會,這幾年見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與世人過往之淺薄,這些年來,晉王轄下能夠支撐發展至今,有賴姑娘從後支撐。而今威勝貨通四方,這些時日以來,東麵、北麵的人都往山中而來,也正好證明了樓姑娘這些年所行之事的難得。”
樓舒婉想了想:“其實……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嚐是什麼好事呢?”
“曾某已經知道了晉王願意出兵的消息,這也是曾某想要感謝樓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懷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傾覆在即,於大是大非之間,樓姑娘能夠從中奔走,選擇大節大道。無論接下來是何等遭遇,晉王轄下百千萬漢民,都欠樓姑娘一次謝禮。”
“呃……”對方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話,樓舒婉反而沒什麼可接的了。
那奇怪書生的話還在說下去:“……其實早幾年間,曾某逐漸注意到樓姑娘的不凡,幾次相聚,不曾深談,但曾某注意到樓姑娘似心有所傷,因此不拘小節,縱然做下許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曉。曾某深陷其中,對樓姑娘漸生傾慕……”
“……”
“這些事情,樓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時開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樓姑娘這些時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蕩,竟然難以抑製……樓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將至,樓姑娘……不知道樓姑娘是否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