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八章 骨錚鳴 血燃燒(一)(2 / 3)

“姑娘大恩大德,史某容後再報。”史進拱手。

“史英雄送信南下,方是大德,此等舉手之勞,樓某心中有愧……”女子也拱了拱手:“今夜還要趕回遼州城,不多說了,他日有緣,希望戰場相見。”

她冷漠的臉上勾出一個微微的笑容,然後告辭離開,周圍早有過來報告的官員在等待了。史進看著這奇特的女子離開,又在城牆邊上看了看上下忙碌的光景。民夫們拖著巨石,呼喊號子,加固城牆,被組織起來的婦人、小孩亦參與其間,在那呼喊與嘈雜中,人們的臉上,也多有對未知將來的惶恐。十餘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時,類似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是看見過的。人們在慌亂中抓住一切機會構築著防線,十餘年來,一切都在沉落,那渺茫的希望,依然渺茫。

十餘年前,周英雄慷慨赴死,十餘年後,林大哥與自己重逢後同樣的死去了。

在這十餘年間,那巨大的黑暗,從未消褪,終究又要來了。即便迎上去,恐怕也隻是又一輪的赴死。

這樣的世道,何時是個盡頭?

世間將大亂了,惦記著尋找林衝的孩子,史進離開樂平再度北上,他知道,不久之後,巨大的漩渦就會將眼前的秩序完全絞碎,自己尋找孩子的可能,便將更加的渺茫了。

可那又怎麼樣呢……

同樣的七月。

相隔數千裏外,黑色的旗幟正在起伏的山麓間晃動。西南大小涼山,尼族的聚居地,此時也正處於一片緊張肅殺的氣氛之中。

自六月間黑旗軍劉承宗率領八千軍隊躍出涼山區域,遠赴徐州,於武朝鎮守西南,與黑旗軍有過數度摩擦的武襄軍在大將陸橋山的率領下開始壓境。七月初,近十萬大軍兵逼涼山附近金沙江流域,直驅大小涼山之間的腹地黃茅埂,封鎖了來去的道路。

與此同時,在深入涼山腹地的士人李顯農等人的策動下,以小涼山莽山尼族為首,有數支尼族大小部落開始了在山中的活躍,他們或者派出勇士,赴黑旗軍邊境放火、騷擾、刺殺,或者肆虐於黑旗軍於山中原本維持的商道附近,襲擾商隊或是斬殺落單的黑旗士兵,在一個月的時間裏,黑旗原本維持下來的商貿活動已經降低至原本的五成不到。

位於涼山腹地,集山、和登、布萊三縣十四鄉稻米方熟,為了保證即將到來的秋收,華夏軍在第一時間采取了內縮防禦的策略。此時和登三縣的居民多屬外來,以西北、小蒼河、青木寨的成員最多,亦有由中原遷來的士兵家屬。已經失去故有家園、背景離鄉的人們格外渴望著落地生根,幾年時間開墾出了許多的農地,又盡心培育,到得這個秋天,莽山尼族大舉來襲,以放火毀田毀屋為目的,殺人倒在其次。周邊十四鄉的民眾聚集起來,組成民兵義勇,與華夏軍人一道拱衛田產,大大小小的衝突,時有發生。

中原北麵將至的大亂、南麵肆虐的餓鬼、劉豫的“反正”、江南的積極備戰與西南局勢的驟然緊張、以及此時躍往徐州的八千黑旗……在消息流通並不靈活的如今,能夠看清楚眾多事情內在關聯的人不多。位於涼山以東的梓州府,乃是川北首屈一指的重鎮,在川陝四路中,規模僅次於成都,亦是武襄軍鎮守的核心所在。

由於武襄軍的這一次大規模行動,梓州府的局勢也變得緊張,但由於黑旗逆匪的動作不大,城市的治安、商貿並未受到太大影響。涪江凱江兩道河流穿城而過,船隻來往不息、市集繁茂、車水馬龍。城中最熱鬧的街市、最好的青樓“雁南樓”上燈火通明,這一天,由東麵而來的士子、大儒齊聚於此,一麵把酒言誌,一麵交流著有關時局的眾多消息與情報,集會之盛,就連梓州當地的眾多豪紳、名流也大都過來作陪參與。

這幾年來,在眾多人豁出了性命的努力下,對那弑君大逆的剿滅與博弈,終於推進到眼前這刀槍見紅的一刻了。

青樓之上的大堂裏,此時與會者中生命最顯的一人,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樣貌俊逸沉穩,郎眉星目,頜下有須,令人見之心折,此時隻見他舉起酒杯:“眼下之大勢,是我等終於截斷寧氏大逆往外伸出的手臂與耳目,逆匪雖強,於涼山之中麵對著尼族眾英豪,恰如壯漢入泥潭,有力不能使。隻須我等挾朝堂大義,繼續說服尼族眾人,逐漸斷其所剩手足,絕其糧草根基。則其有力無法使,隻能逐漸衰弱、瘦小乃至於餓死。大事未成,我等隻得再接再厲,但事情能有今日之進展,我輩之中有一人,絕不可忘記……請諸君舉杯,為成茂兄賀!”

他這番話說出來,眾人諾然舉杯,皆心服口服地為其口中之人相賀。早先曾在臨安拜訪過李頻的秦征此刻亦在人群之中,舉起酒杯,聽著那人說話,壯懷激烈。

“……逆匪強悍勢大,不可小覷,如今我等輔佐陸大人出兵,看似找到了逆匪命脈,一一打擊、截斷,背後不知費了多少心力,不知有多少我輩之中在這其中為那逆匪惡毒謀害。諸位,前方的路並不好走,但龍某在此,與諸君同行,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武朝傳承不可斷、誌氣不可奪——”

言語聲聲,振聾發聵,前方說話的這人,便是曾親入和登論戰,後又四處奔走,鼓動眾多軍隊打涼山的龍其飛,而他與眾人口中所稱呼的“成茂”,便是奔走尼族各部,聯合當地眾人對抗黑旗的大儒李顯農。兩人原本是憑著一腔熱血各自奔走,後來聲勢漸大,終於成為彼此呼應的士人首領。龍其飛曾經各方勸戰未曾奏效,這一次朝堂終於決定出兵,龍其飛將暗暗搜集到的黑旗情報拿出來與武襄軍陸橋山合作,終於將黑旗軍幾年來經營的許多商貿路線一一掐死,而在涼山之中,李顯農遊說莽山部郎哥首領的成功,也為這次戰略,落下關鍵的一子。

黑旗軍強悍,但畢竟八千精銳已經出擊,又到了秋收的關鍵時刻,平素資源就匱乏的和登三縣此刻也隻能被動收縮。另一方麵,龍其飛也知道陸橋山的武襄軍不敢與黑旗軍硬碰,但隻需武襄軍暫時切斷黑旗軍的商路補給,他自會時常去勸說陸橋山,隻要將“將軍做下這些事情,黑旗必然不能善了”、“隻需打開口子,黑旗也並非不可戰勝”的道理不斷說下去,相信這位陸將軍總有一天會下定與黑旗正麵決戰的信心。

這些年來,黑旗軍戰績駭人,那魔頭寧毅狡計百出,龍其飛與黑旗作對,最初憑的是熱血和義憤,走到這一步,黑旗縱然看來呆頭呆腦,一子未下,龍其飛卻知道,一旦對方反擊,後果不會好受。不過,對於眼前的這些人,或是心懷家國的儒家士子,或是滿懷激情的豪門子弟,提韁策馬、投筆從戎,麵對著如此強大的敵人,這些言語的煽動便足以令人熱血沸騰。

隻要那山中的敵人能夠流下第一滴血,再由這大量的士人慷慨赴難,再讓其中的一部分回到京城,請戰請命,相信堂堂武朝,會被發動起來的,不會隻有這武襄軍的十萬人,也不會隻有眼前的這等景狀。隻要天下合力,如汪洋大海,這西南的亂匪,必然無法可擋,而一旦能夠除去這弑君逆匪,重新豎起脊梁,即便北方女真再來,泱泱武朝千萬之民,相信這次亦能有一戰之力了……

他砰的一聲,在眾人的呼喝中,將酒杯放回桌上,豪邁慨然。

龍其飛的慷慨並未傳得太遠。

夜色如水,相隔梓州百裏外的武襄軍大營,軍帳之中,將軍陸橋山正在與山中的來人展開親切的交談。

“……封山之事,尊駕也知道,朝廷上的命令下來了,陸某不能不執行。但是,從眼下來說,陸某是擔了很大壓力的,朝廷上的命令,可不止是守在小涼山的外頭,截了金沙江商路就行了,這幾年來,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應該彼此體諒?畢竟,陸某是非常仰慕那位先生的……”

帳篷之中燈火晦暗,陸橋山身材魁梧,坐在寬敞的太師椅上,微微斜著身子,他的樣貌端方,但嘴角上滑總給人微笑可親的觀感,即便是嘴邊劃過的一道刀疤都不曾將這種觀感攪亂。而在對麵坐著的是三十多歲帶著兩撇胡子的平凡男人,男人三十而立,看起來他正處於青年人與中年人的分水嶺上:此時的蘇文方眉目正氣,樣貌誠懇,麵對著這一軍的將領,眼下的他,有著十多年前江寧城中那紈絝子弟絕對想不到的不卑不亢。